研究兽圈的第一步该踩在哪里?

研究兽圈的第一步该踩在哪里?

〔发表于《兽迷杂志》第四期,原标题《为“福瑞”作民族志——关于中文兽圈相关研究的一个小建议》〕

虫苯孢

 

2019年秋天,我鼓捣“兽圈学术”时,大概没有想到此后的中文兽圈会经历怎样轰轰烈烈的激荡。直到那时,我一直只是个兽圈边缘人,除了做《西伯太的救助屋》翻译,给大家带点老资料和科普以外,按现在的话说是“不混圈”。像个兽圈人一样徜徉是二〇年以后的事儿——正应了“福瑞化”〔注1〕的浪潮。

可以说,我是温和地走进了良夜的所谓“新兽迷”,对早期中文兽迷的生活缺乏感性经验。

最近一段时间,我突然有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似乎在兽圈中再也得不到什么,我烦躁的心灵在这里安放不下来。我不禁想问自己:我来到兽圈人中间坐下,为的是什么呢?

这样的思绪无疾而终。但是我想,很多兽圈人恐怕都有过这样的想法。或言之,“兽圈学术”就是在这样的迷惑乃至痛苦中出现的。只要有与美好幻想或诚实的愿望不符的事件发生,便有兽圈相关研究萌芽的机会,因为有人会开始追问——这是为什么?

  〔注1:“福瑞化”指2020年以来中文兽圈生态的转变方向。因为以“福瑞”为furry同义词的说法从那时开始出现,故以此命名。参见虫苯孢

自2019年末中文兽文化开始“福瑞化”——形象标签统一化、概念边界模糊化、外部影响扩大化、内部区隔消融化——始,中文兽圈内对兽迷、兽文化、兽圈相关问题的自发研究蓬勃生长,也是历史的必然。经过大潮涤荡的中文兽圈以全新的面目摆在大家面前,(我们在历史上从未像今天这样看起来接近人手一套兽装吧?)新老兽迷都要刷新经验,从头看看兽圈人是什么东西了。

研究,最主要的是收集材料和整理材料,在整理中提出可经验证的假说。在整理的过程中,引入一些已被接受的学科理论,也是常见的招式:不然,怎么超越常识,怎么跳出眼界呢。

说到这里,苯孢要突然打断,提出一个假说:今天的中文兽圈人,可说是一个“民族”,至少是个类似于“民族”的共同体。

 

在我们的常识和经验中,民族的形成,应当是源于血缘和地缘关系和文化联系。中文兽圈人之间显然鲜有血缘关系;但是,作为一个文化集体的兽圈又具备了符合“民族”概念的一些特征。

与传统意义上的“民族”不同,使兽迷聚集起来形成社群的是共通的审美偏好,与地缘、血缘关系相对,可称之为趣缘关系。在共同的交流中,兽圈人形成了一系列相近的活动方式(及相关概念)、语言规范、节日习俗、伦理体系和价值选择,这一切使得兽圈人展现出有别于其它网民的质。最常见的体现就是以自设(fursona)作为各种社交平台的头像:这既是对自己兽迷身份的彰显,同时也是基于“我是furry”认知的自我表达。

具有类似以上特征的互联网亚文化不少,为什么要把兽圈人上升为“民族”?这首先是因为兽圈的存在与发展在物质层面的深入。伴随着兽文化影响力扩大和“福瑞化”的进程,兽圈存在的场域从互联网为主渐变为线上线下相结合。兽圈内的趣缘关系不再是隔着屏幕和网线的,有的时候,它必须依靠面对面的线下接触实现。

“福瑞化”对兽圈物质实在化的推动,最根本的是在创作领域。虚拟主播与兽装表演的同步潮流,使得兽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极大地促进了兽圈全方位的物质实在化:作为表演内容物质基础的兽装,其生产流程主要是物质的;线上、线下兽装表演(如出毛、毛舞)需要摄影师与陪同人员,这就要求在一定地域内有可以帮忙的兽圈人;在兽展、兽聚等节日场合,陌生的兽迷和提前打过招呼的朋友可以与兽装表演互动(吸毛)。可以说,这两年吸引主流文化目光的,首先是兽装表演及其线下联系,也难怪会出现“先有兽装才有的兽圈”这样偏颇的新“常识”了。

兽圈规模的扩大也推动了人际关系的在地化。QQ上,各种省区群组、地市群组四处开花,想要就近结识本地城市群内的小动物并不困难——这种情况下,地缘关系跟趣缘起到同等关键的作用。线下交往与线上并驾齐驱,使中文兽圈那一套共同的民族文化脱离了单纯的网络存在,更加渗入兽圈人的线下日常生活中。

将兽圈人上升为“民族”,还有一方面原因。“福瑞化”以来的兽圈在统一的“furry/福瑞”标签之下,在空前强烈的“我们是同一个(类)圈子”的认同下,在创作发展的同时,显然强化了一些共同的、超出兽文化范畴的价值理念。这些价值理念超越过去鲜明的审美-社交流派隔阂,开始出现融合的迹象,并且从兽圈人主动接受一套蕴藏在审美倾向的价值选择,渐渐变为在活动中相互引导强化价值理念。虚拟主播潮在一时间将泛萌系形象推上中文兽圈审美的“主流”,也加强了各流派中文兽迷之间的思想碰撞,使中文兽圈第一次出现了其核心价值观。

中文兽圈的核心价值不会只存在于兽圈生活里。她铭刻于兽圈人生命的全程,兽圈生活只是在每个人心中不断变幻映照着她的倩影。她不是个人面向兽圈生活伸出的爪,而是兽圈生活走入生命成长历程中蜕变的麟。无论我们的一生会在兽圈中留下多少涟漪,这些经历都会极大影响我们的人生。在这个意义上,中文兽圈人毫无疑问地是一个类似“民族”的共同体,因为他们正在形成异质于主流灌输的自我价值选择,并将携带着她步入社会,带着成长中熔铸的“民族心理”的色彩开辟命运。

 

——假说说到这里就够意思了。我需要控制篇幅,也给自己留题材。可是,为什么要突然引入这些假说呢?

超越直观所见,是我们这几年内中文兽圈研究的基本追求:我们在这几年里所经历过的误解和偏见,很大程度上就是把鲜活广阔的生活拍扁了压缩而成的刻板印象。所以研究也得站得更高,避免陷入管中窥豹的错误。

但是“管中窥豹”的后半句是“可见一斑”。尽管刻板印象可恶,它却也有活生生的来源:兽圈人自己的体验。大家有时能够稍微接纳它乃至谅解它,不就是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身与心的影子么?我们的研究,或者看着比较高深的所谓“研究”,能不能让大家看出自己的生活来呢?我对这些事儿,有点担心。

我们当然可以追求高精尖,专攻往象牙塔尖儿上开辟新境界。可这样做,“研究”就只是变成了贤人的兴趣,脱离了大家对它的呼唤——在追求爱好生活的困惑中,渴望有信得过的话指点迷津。“认识我自己”是渐进的过程,对兽圈的期望落空的痛苦,若是在高深莫测的“研究”里得不到回应,就会有别的没那么“专业”,但“话糙理不糙”的东西补上。这是不是中文兽文化知识体系混乱的原因之一呢?

所以,我衷心地希望:在关注更深奥的问题、解出“为什么”以前,中文兽圈的研究者们能够更多去注意“是什么”的问题,尤其是注意到中外之间、审美流派之间、社交系别之间、年龄身份及社会阶层之间的差别,全面准确、不偏不倚地忠实描摹中文兽圈生活——根本上,是中文兽圈人的人格——的面貌,勾勒一幅没那么多人缺席的群像,让各类兽圈人(无论其文化认同)都可以看到对自己与伙伴们共同经验的记述。上文的假说正是出于提醒大家:民族学-人类学的方法完全可以适用,对更亟待补上的“认识我自己”课题,它比“批判”“分析”更加基础直接,更加好消化、易吸收。或许我们正可以写“福瑞”——这个新生的类“民族”共同体的“民族志”呢?

当然,“福瑞化”是个过程,它虽已是事实,但也没有结束,中文兽圈、兽文化还在继续不定向地发展。要描摹出上边所说的“福瑞”画像,需要一块块碎片地拼凑,绝不能指望很快把这“民族志”写尽。

只要“民族志”也是完全不够的,白描之后还要添笔,继续深挖深层次的东西。但是,对各种兽圈人现状的全面的、不排斥预想外样本群的描述,应该成为更深入研究的基础。翔实地直接记述尚且如此艰难,那些建立在(或自称建立在)科学认识基础上的深奥分析,恐怕不够牢固吧。我丝毫不怀疑研究者们的学识和能力,我所担心的,是兽圈太大、变化太快,“深挖”成果很快过时,费了力气!

两类研究并不排斥,它们大概是头与脚的关系。脑袋是没法浮空的。倘若越过一切、直达神髓的探索捷径变成大家的目标路径,指流派系别分析为“行为主义”的时尚观点真的流行起来,中文兽圈自发的研究,岂不又要在“批判”“分析”的门槛上、在“说尽一切”的终结讨论的慈爱中迷路么?

——现在看来,furry什么的似乎在从一些生活方式变为一种生命流向。兽圈人身份不只是个交际标签,也渐变为一种对自己人生的观照和选择。正因此,应当有探索自己、表达自己的话语传扬,让兽圈人考虑自己是什么,让飞来污点洗洗干净;最重要地,让大家找到机会访谈自己的心,解开自己身上被绑上的结。这大概就是我的“兽圈学术”想要的东西。

  

  本文献给所有兽圈朋友们。愿你们过个好年,有所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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