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高峰的时候,整个城市又在下雨。隧道入口处照例漂浮着一片红色,借着雨势,在挡风玻璃上混成模糊的一片,像是女人的月经,从阴道口淅淅沥沥地侧漏渗出。三排车道齐齐亮起尾灯,每个车尾都把等待的焦躁完整地传递给下一个车头。有几辆车因为不满所在队伍的迟滞而插入旁边的车道,但因为禁止鸣笛,被插队的车只能反复开关远光灯来表达不满,跟来月经的女人一样,躁动不安地咬紧牙齿,原地跺脚,升起一股无法排遣的愤怒。然而最后的结果却也只能是目睹那辆车把屁股塞进自己前面,亮起红色的灯,比自己提前一步进入漫长的阴道,提前一步结束这个经期。
阿光十分积极于这种事。每当两侧的车开始轻微地流动,他的手指就会在方向盘上焦虑地敲打,眼光也开始四处搜寻。他无法忍受迟滞,总要想法设法、左突右撞地把车塞进其他的车道。我坐在后座上,被数不清的远光灯打了脸,偶尔还会被突然降下的车窗附赠一两句骂声。“死仆街!你痴线嘎!识唔识揸车嘎!”阿光对闪光视作无物,对骂声充耳不闻,只是致力于让自己前一步,再前一步。被打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在后面劝他说,快也就能比人快一两个车位,两分钟都用不了,急啥呢,万一出了事,一百个两分钟都搞不完。阿光有时叹一口气,有时沉默不语,突围困难的时候,他的手指就开始在方向盘上狂轰滥炸,我想如果方向盘能被点化变成钢琴,车里一定会充满阿光愤怒的噪音。他从不在突围成功之前回应我,只有在终于跻身前列,看到隧道出口胜利的曙光时,才会转过头来,似笑非笑。他的手指依然敲着方向盘,只是把敲击的频率变成了匀称自在的鼓点,“要是刚才还停在那驾白痴车后面,现在肯定还在里面塞在隧道里面咯,你不急回家那我还急着接下一单——人呢,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小康老师,你说是不是嘞?”
阿光总有本事让我哑口无言,就像他总有本事突围成功一样。明知道他的话里错漏百出,句子用得乱七八糟,时不时蹦出来的几个拽词简直可笑万分,但他投放句子的时间点却精准无疑。隧道里漫长的经期令我昏昏沉沉,没有网络,没有信号,没有广播,我的脑袋好像被月经中梗阻的血块填满,难以拥有流动的思维。我毫无反击的力气,也没有反击的欲望。阿光把头转了回去,他微秃的后脑勺沐浴着胜利的光。胜利总是属于他。
洲头咀隧道下穿整条珠江,自从鹤洞大桥封闭停用之后,这里就成为我通勤路上的必经之地。从一字走成弯曲的几字,我把闹钟提前了半个小时,却还是几次报废了全勤奖。两条多出来的撇捺让我的通勤车费陡然翻倍,于是我百般思索从哪里填补上这笔费用。
一开始我尝试坐地铁,时间最不值钱,把打车绕路的时间用在地铁上,可以省下一大半费用。出家门走八百米,上八号线,八号线转广佛线,广佛线转一号线,下地铁后再走八百米。开始的几天我饱含热情,戴了遮阳帽,换了轻便的帆布鞋,鼓舞自己将走路的一千多米视作锻炼,甚至在耳机里放过孙燕姿能量炸弹一般的《第一天》。每天省下的费用让我决定对自己慷慨一些,买星巴克时用超大杯的馥芮白替换了中杯拿铁,在多出的一千六百米上一饮而尽。强劲的咖啡因一度令我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在狂热的心跳中将从前在一字型通勤路上的打车误判为一种破费,还为那些错过的锻炼机会和超大杯的馥芮白十分懊悔——但很快我就发现实在高估了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为了省下这星巴克,我必须早起至少半个小时,捂着口罩在溽热潮湿的空气中排队,忍受那些连口罩也难以隔绝的来自腋窝的骚臭,像哄抢打折猪肉的大妈们一样挤进地铁;两段八百米让我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到达单位时我往往全身湿透,妆容殆尽,泛红的痘印露出来,在周围泛起小撮的干皮;下班回家再把这个流程重复一遍,连掏出钥匙都像从深井打水。一周之后,我开始上班打车,下班坐地铁;又过了一周,我恢复了双向打车的通勤生活,为了多出的一撇一捺我再也没有光顾过那家星巴克,需要咖啡提神的日子,我会去楼下的喜士多。
所有打车软件在一开始的时候都会派送出很多优惠券,多到用不完,但等到打车的需求成为习惯,而这个习惯又被大数据发现,这些软件就在不知不觉中就换了一副面孔。不仅一毛不拔,还经常超过预估价格,高峰费,等待费,明里暗里地多扣下一点费用。一时的羊毛薅完之后,人就变成了永远的羊。
岭南街边种着大片的糖胶树,叶子是幽深的墨绿色,会开出一小簇一小簇白色的花,茂盛得扑朔迷离。不过只要一上内环,这些绿色马上就会消失,只有高矮不一的楼从桥下密密匝匝地长起来,树和楼的根一起成为了海底世界。这里的地势跌宕起伏,地名里经常出现“岗”“塱”“涌”“湾”等字眼,开车上路,经常是一个下坡连着一个上坡,那些楼就在汹涌的路上排山倒海。
阿光比我早三个月来到这里,我还分不清东西南北,他已经把城市的大小路况摸得一清二楚。他的两根手指把屏幕上的地图放大又缩小,给我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上下班都是高峰啦,软件上预估看起来是二十块,但是洲头咀堵得一塌糊涂,等你出来再挨过几个红灯,怎么说也得二十七八嘛!万一再遇上个用点心思绕路的,那差不多就要三十出头咯!坐我车的话呢,早上单程收你二十五,下班的时候要是我刚好在你单位附近,就拉你回来,来回四十,算便宜给你啦。”
我眯着眼睛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线,刚伸出手指想放大一点,他啪的一声把屏幕关上,“总之你唔会蚀底啦,靓女!”
阿光平时在车里都放的是广东歌,他在学讲白话。他说他已经能听懂客人上车报的手机尾号,可以很清楚地分辨一和二,四和七。关上屏幕后阿光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眼角上挑,尾音上扬,“靓女。”他故意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但这句话还是暴露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北方人——据说这里的人不会发出这么清楚的鼻音。
自从坐上阿光的车,我再也没有迟到过。阿光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出现在喜士多的门外,头发干净蓬松,几乎盖住了那个微秃的后脑勺。他把车子的玻璃擦得透亮,没有贴膜,光透过糖胶树的缝隙照在后座上,连脚垫都一尘不染。阿光精神抖擞的样子令我心情复杂,喜士多的咖啡比药还酸,我必须在上车前一饮而尽,否则一定会洒在衣服上。早晨。他的发音像是刚学英文的小学生一样认真,这股认真终于催化出一股酸涩的厌恶。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跟咖啡强烈对冲,我知道接下来他将一路狂飙突进,见缝插针,在所有能鸣笛的地方引吭高歌。那股酸涩的感觉涌上了喉咙,我硬着头皮艰难地开口——“早上好。“
2
来这里工作像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虽然只是去中学当老师,但待遇算好,还能结束异地恋,跟男友同居。他们都说,博士嘛,去中学教书太屈才了吧。然而他们又说,其实去中学也挺好,现在好多博士都去中学了,稳定最重要,女孩嘛。我没犹豫太久,他们很轻易就说服了我,实际上我也没有什么选择。博士毕业去中学当老师,有“虽然”,也有“但是”,两者一中和,似乎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男友在这里读博,社会学,去年好不容易开了题,今年应该是最后一年了。他每天在微博转发锦鲤,转发好运小狗,有时还转发文殊菩萨。如果顺利的话,他应该能在大学里找一份工作,他对工作要求不高,一本大学就可以,实在不行,二本能接受。不过中学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说没法跟年轻人打交道,我之前跟他开玩笑,“我现在买手机还有教育优惠,还可以算是年轻人吧?”他也笑了,“你?你都快入土了好吧。”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对年龄没什么感觉,工作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别人眼中的大龄青年。填表时恍然如梦,眼看着“30”这个数字如此陌生,有点难以置信,怎么它就跟自己挂起钩来?草蛇灰线地寻上去,这种质疑的情绪想来早就有了苗头。读博最后两年耗光了我对学术的全部热情,古籍部的书字都很小,排版又细又密,我两年近视度数涨了三百,眼睛总是干涩,经常看着屏幕就开始流眼泪,有时候也自然地让眼泪多流一会儿。眼镜一摘,三米之外人畜不分,我盯着一篇模糊的文档,很像小时候打游戏“Game Over”之后的满屏雪花。怎么就写不出来?怎么就搞成这样?雪越下越大,一片迷茫中只有左上角的那个红点尚可分辨,难以置信衍化成匪夷所思,我像是关闭警报器一般摁了下去。
我没能发出什么像样的文章,勉强毕了业,导师对我去中学的事不可置否。他平时最大的爱好是玩泥塑,他们这些人都会在专业之外保持一个小众且高雅的爱好。有次他给我们展示一件别人送的文玩,一个牧童坐在牛上,吹着笛子,捏得十分精致,但黄牛的一条腿大约是短了一截,总是立不住。他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最后还是放进了身后的柜子里。可惜了,立不住。我看见柜子里堆满了他不再摆出来的泥塑,大概我在他心里就是那个样子。
我们很快在男友的学校和我的单位中间租了一套房子。虽然那家中学也是学校,但我似乎无法逾越长久以来语言上的某种习惯,思维定式中,我的学校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这里不是我的学校,我坚持称它为我的单位。
我在单位教高中语文,和我同一批来的还有十几个人,差不多都是博士,还有两个博后,最不济也是名牌大学的硕士。刚到单位的时候,领导们都很客气,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就是这个学校的希望。后来要做一期公众号推送,宣传一下新入职的老师,每个人提供一张自己的照片。推送做出来后我看了一下,大部分人都选了自己穿着学位服的毕业照。
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不是什么正规的小区,没有保安物业,一扇铁栅栏门把两栋楼隔了进去,就算是住宅区了。好在房子够大,也没有物业费,只用在月末的时候交十几块钱给清理垃圾桶的人。快递柜在楼下,还有一家喜士多,该有的都有了。我住快十年学生宿舍,看到独立卫浴和宽敞的阳台,已经感到十分满意。
铁门前有一个门岗,里面常年坐着一个戴着酒瓶底的老头,趴在巴掌大的桌台上串珠子。珠子全长一个样,小拇指甲盖那么大,都是金色的,串好一串至少要三十个金珠,一串珠子两毛钱。他守在门岗里给快递员开门,给外卖员开门,给没带门禁卡的住户开门。他说之前肺炎闹得凶的时候,他不给任何人开门,只在里面串珠子,后来肺炎过去了,他一边串珠子,一边给所有人开门。
电梯是后来装的,架在楼外面,每层连一条走廊,刷成和楼梯一样的水蓝色,但明显鲜亮很多。这里的很多老楼都这样,有了条件才装电梯,像是一个外挂的血袋,给每一层都输送一点新鲜的颜色,可惜走廊太窄,颜色输送到一半就停下了,就这么半新半旧地对峙着。
为了尽可能地压缩成本,电梯装的是最小的规格,勉强能站进去四个人,进出都要讲“唔该”。刚搬来的那几天,因为不停地往上搬家具,唔该唔该地讲了不知多少次,这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白话。男友教我要闭口发音,“唔,m,不是呜,不是呜呜哭的呜,”说着他做出呜呜哭的动作,我们没来由地大笑起来。搬好家那天厨具还没到齐,晚饭叫了外卖,红烧乳鸽一开二,汁水丰盈,油而不腻,鸽汤里浸满万年青,一大把绿色浮起来,嚼起来有一丝甜味。饭后还买了双皮奶,觉得不够,又买来杨枝甘露和陈皮红豆沙,吃到最后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甜到舌根发酸,竟然也全部吃完了。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敲门,开门之后一个人影站在黑暗里,说他住在楼下。我的第一反应是昨晚做爱的声音太大,床没那么结实,吵到楼下的人上来提意见。刚要开口说昨晚搬家具搞到太晚,抱歉,唔该,结果还没来得及打开走廊的灯,对面主动递上一张名片,说知道我们刚搬来,以后用车可以找他。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何有光,职业是网约车司机,底下附了一行小字,大概是行业标准或者口号一类的东西,太黑,我没看清。
他开一辆新帝豪,据说拿了各种补贴之后七万块就落了地。“车虽然冇咁好,但我揸车技术一流嘅,有需要嘅话,打个电话畀我啦。”我惊讶于这么快就有人上门做推销,还是楼下邻居,联想到昨晚的事,讪讪接过名片说多谢。他听我说普通话倒是怔了一下,可能是没想到这地方还能住进外地人,于是口音马上换成了广普,“不用客气啦,叫我阿光就行啦,都是邻居,以后要帮忙的话说一下就好啦。”随后他转身拐出走廊,又变成一个剪影,关了门我才意识到,走廊上的灯一直没开,他长什么样我还不知道。
男友在餐桌旁收拾昨晚的残局,刚买的百洁布沾上了油,瞬间变成脏污的褐色。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冷嘲的意味,这人肯定不是本地的,刚学会没几句白话就开始装老广到处拉生意,广东人怎么会说车好?不会这么说话,一般都说靓——不过他说的那句话倒是真的,他又笑了一下,他的车确实冇咁靓。男友家在临市,开车到这边只需要一个小时,很熟悉本地人说话办事的做派。他提醒我最好还是别用他的车,也不必跟他打太多交道,北佬到这边想赚钱想疯了,谁知道会在路上耍什么心机。他到水池边把布洗了一遍,拧了拧,褐色变浅了一些,但污渍非常顽固,还是有痕迹留在了上面,所有百洁布都会变成抹布。
阿光的名片被顺手放在进门的鞋柜上,我本以为不会再跟这个人有什么交集,也不会坐他的车,但没想到几个月之后还是对着那个电话打了过去。我没想到的事还有很多,那家乳鸽店过了不久就消失在外卖软件上,原因不明。我们也没有再一口气点过那么多甜品,吃甜的能力莫名其妙地退化,有时两人合吃一份双皮奶还吃不完。那天之后,我们做爱时都小心翼翼,担心真的吵到楼下的人上来投诉。后来我们做爱的频率逐渐降低,从一周三次变成一周一次,一月一次,三月一次,曲线缓缓下降,最终变成一条平滑的直线。我们谁也不提起这件事,好像它在我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只是偶尔会道了晚安之后互相吻一吻,再各自玩一会儿手机,这种担心也就没怎么出现了。
3
阿光的老家也在北方,和我家同省不同市,他家紧靠秦岭南麓,虽在山里,但南方的风还是会一丝两缕地渗透进来。阿光有次说起他妈妈就是从山那边过来的。我知道秦岭里有个小镇,镇上有条广货街,每个铺子都卖山核桃、狗头枣和咸鱼干,门前摆一个手臂长的竹簸箩,堆满刚烤好的荞麦锅巴。南北的人都会来这里赶集,大概他爸妈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听说那边很多家都是这样。
他长得有几分水汽,鼻子修长,嘴唇很薄,不过眉骨十分突出,眉峰尖锐,连带着眼睛也有些吊梢。他有一个在东莞打工的女朋友,每周都会见一次,他说有时候是他过去,有时候是女朋友过来。跟她姐姐在那边一起,做外贸工作,忙得要死喔,觉都没时间睡,有时候跟我讲电话,讲着讲着就突然睡着了。
我对他装作无意间提到的外贸工作感到好笑。后来他又提到了几次,无非是说女朋友工作忙碌,饮食很差,瘦了很多云云,我都一概不予回应,最多说一句,现在年轻人都这样。自从男友和我说过阿光的口音问题之后,我愈发觉得他的每次说话的语调都夹杂着刻意,哦,喔,呢,啦,他有一堆语气词,这些语气词让我十分烦躁。我从没听过他说家乡话,也没听过他说普通话。他知道我听不懂白话,所以对我只说广普。
“真的是,同年不同命哦。”起初他经常这样感叹,并且总是对我表现出夸张的羡慕。“博士诶,想想就觉得厉害,而且老师这份工也很好咯!稳定,有假期,又有好多福利可以拿,听说在外面随便带两个学生就能赚很多钱了喔。”我跟他解释说,“领导交代了,在外面随便给人补课,一旦被举报就要被学校开除。”他在前面挥挥手,“你听领导吓唬你们,哪有的事啦!现在哪家不希望给小孩好点的教育?补课那点钱对有钱人来说雨粉粉而已,求你补都来不及咯,哪还会举报嘞?”
我不说话,他继续搭腔,“跟你住的是你老公哦?”
“男朋友,还没结婚。”
“那应该也快结了哦?”我没回答,于是他开始自问自答,“哎你们都好命啦,结婚工作都搞定啦,以后就是养家揾钱生仔,顺风顺水、飞黄腾达啦!”
他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香港某个有名的女算命师,一到年末就在电视上公布十二生肖来年的运势。虽说有十二个,听起来也都差不多:要么整体平稳,可能会有小磨难,不过有吉星照着构不成大碍;要么鸿运当头,却要当心有煞星来搅合,在某一个阶段要多加小心。最终统一建议佩戴一个什么挂饰,或者在床头摆一尊神仙,如此便会平平安安,顺利度过。女算命师穿一身大红衣服,圆头圆脸,仔细看还戴一副无框眼镜,喜庆而不失权威。听她一席话,人人都是祸福相抵,每个人都差不多。
我怀疑阿光是算命师的忠实信徒。评价过我的命运之后,他也会对自己的命运聊作总结,“没钱,没房子,没户口,有一个异地的对象,和一辆七万块的车。虽然不如你,但是我也算走运啦,能从家里出来,不用到广货街出摊,赶上风口也能揾工揾食,现在开车比过去要多赚一些啦。”他会在表达歆羡的同时又骄傲起来,有时我顺水推舟客气两句,他也接茬往下说,“其实你们跟我们一样都好辛苦啊,一天到晚都要工作,你们教小孩也不容易咯,我载那些人就知道,有些家长很会闹的,有些领导也很多事;我们每天在车上不用讲话,跟着路线开也不用费心,努力多跑一点,赚的也不比你们少咯。”
他似乎很容易就能跟别人在心态上打个平手,不管以谁为坐标。他说有大学教授做他的车,下车前跟他感慨自己像是笼中鸟,还不如他开网约车自由。我为他阿Q到这种地步而感到可笑,但也不想戳穿,觉得如果将寻觅优越感的目标定为一个网约车司机,未免太过悲哀。
读博时常有同门在朋友圈推送自己发表的论文,文案往往是拙作实在不堪,承蒙某某老师不弃,有幸在此发表,后来见面聊起这篇文章,他们也总是极尽谦卑,仿佛发表是一件实在抱歉的事,但下一次也还是会把文章推送出来。正如花插在水里才能活,优越感也需要被放置才能实现,我像自来水一样习惯于体察别人的优越感,以至于学会了在别人的优越感绽放时着力恭维,不过在阿光这里,我无法做到畅通自如。车停在洲头咀里的时候,听他聊起这些话题我总是无言以对,有恶意和轻蔑袭来,但很快就被疲惫打倒。
他与一个快递员,一个外卖员和两个川菜馆的服务员合租在楼下,他对于这样的群居生活非常得意。他说川菜馆的服务员经常打包饭菜回来给他们吃,他还解释不是剩菜剩饭,是食材没用完,给新厨师练手的菜品;他经常往东莞寄东西,快递员也帮了他不少忙,从来没收过他超重费;只有那个外卖员,回家太晚,体味也比较重。“不过也还好啦,他房间不是我隔壁间,我不会受他影响啦。”
我看过他的朋友圈,他会在凌晨一点转“男人应该负起的十种责任”,有时候会连放九张女朋友的照片,背景是在西餐厅里,女孩眼睛很大,拿着刀叉对着镜头嘟嘴,配文是“想你”;偶尔也放一两张自己的自拍,下半截画面都是他的手臂。很奇怪,我没见过他们的合影。
离隧道口还有一公里的时候车速就在下降,阿光环顾四周见没有空子可钻,关掉了白话广播,开始一条一条刷抖音。“苏东坡的经典情书”,“不能不读的十句最美古诗”。手机架卡在空调出风口,冷气从那里透出来,变相给他的苹果7降温。美女和段子他倒是不怎么看,大多飞快地划过去。
隧道逐渐迫近,网络将要消失,视频变得迟缓卡顿。他扭过头对我说,“小康老师,你平时看这些视频吗?”
洲头咀在功效上堪比百慕大,接近它就会被抽离一切信号,这是个未解之谜。我头脑发胀,只想结束这场对话,对他费力地摇了摇头,“我不看。”
“为什么不看呢?我女朋友蛮喜欢看这些的,我觉得你有空也可以看看哦,都是大师写出来的话,你看了还可以跟学生讲讲。”
我开始沉默,准确地说,是开始犯困。他见我不说话,把头转了回去。车缓缓下滑,头顶的光在变少。他忽然又探头过来,“我忘记啦,小康老师你是博士咯,肯定好早就看过这些啦。”他笑了两声,我还是不说话。“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可以再看看啦,大师写的嘛,多看几次也很好的。”
手机没了声音,他面前的屏幕停留在了一个静止的画面,“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他专心致志地搜寻了一番,发现没有可以插队的空隙,几条车道都一动不动,叹了一口气,手从方向盘上放了下来。
明天就周末了,我明天会去东莞一趟。他自顾自对着挡风玻璃说话,车窗外红色的点渐渐增多。困意来袭,但我并不能完全睡着,长龙阵一眼望不到头,我在半睡半醒间听见很远的地方有鸣笛声。
阿光警醒地坐直了,四下的车却无一辆流动,他把手机从架上拿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小康老师,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4
这里没有冬天。温度计到了10就不再下降,有时会起一阵冷风,慌慌地下一阵雨,第二天赶紧扯出毛衣外套穿上,到了中午又热得憋气。有人一直坚持穿着短袖,有人早早穿上羽绒服,有人像我一样无措,只好给短袖外面套一件羊毛背心。我常在办公室出一头的汗,过了一会儿汗退了,脚下又开始发冷。旁边的男老师年过半百,茶杯里飘着一块生姜,讲话细声细气,见我喝不加热的矿泉水总是摇头,“这地方湿气重哦,跟你们北方可不一样,你还年轻,以后就知道了。”
糖胶树过了花季,气味收敛了许多,但叶子还保留着凝重的绿色。异木棉大片地开了,状似牵牛花,花瓣比牵牛花更硬挺一些,火红色,单位里也有一棵。学生跟我说这叫英雄花,我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有什么故事吗?他们也很茫然,并不清楚,说都是从小听老师讲的,没什么故事,只是知道“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整个木棉花季我都没有看到阿光。上次他去了东莞之后,那边肺炎闹了起来,没多久东莞的肺炎传过来,单位开始频繁地全员筛查。有一次上着课,突然把全体学生召集到广场上。检测人员包得严严实实,都带着一副护目镜,硕大,好像一双眼睛上漂浮着另一双眼睛,学生们在落下的木棉花间踩来踩去,嘻嘻哈哈,到了跟前张嘴,咳嗽两声,又继续嘻嘻哈哈。
我想起来阿光发来的信息:我就留在这边陪女朋友啦!后面一个呲着牙的笑脸。再问,他说那边查得太紧,过了这个阶段就回来。一个星期过去,再问,他把剩下的费用打了一个红包发过来。我跟他解释说我没有催退款的意思,只是少了班车出门总是不便。他让我先收着,没提别的话。过了两天又发来一条:你记得让司机走内环上高架,走洲头咀,桥底不要走,底下虽然不堵车,但是绕远,漫还贵。我收到信息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忍不住犯了职业病,在下面纠正他,是“慢”,不是“漫”。发了又有些后悔,但已无法撤回。到了第二天他才回复:你要带好口罩,坐车的人很杂。他的文字里没有了那些语气词,我放过了那个“带”字,犹豫了一会儿,问他说:你要口罩吗?我有很多,可以给你寄。他又发来一个呲着牙的表情:不用,你记得每次坐车都要换一个口罩。
我疑心他已经被感染,但问不出口。单位频繁出现“密接者”,密接者被发现后会被原地隔离,整个学校的人会变成“次密接者”,需要不断地被检测。大规模核酸,五人或者十人的取样一管,随机归为一组,直到确认所有人都有了一张绿码才可以解禁。有次临睡前收到通知,我变成了次密接者,需搭乘非共同交通去单位检测。第二天清晨五点,我骑了八公里共享单车到达洲头咀,在那里坐上了同事的车。到了学校之后年级主任把我留下谈话,问我为什么来这么迟,我说我没有车,只好先骑车再等人接我过来,我五点钟就起床了。主任穿一件绯红的棉袄,和异木棉花一个颜色,红色的手臂在我眼前一挥,好像花瓣纷纷落下,“你是新人,你应该早点到,这么多学生核酸正缺人手,这点你应该明白,大家都有难处,没什么难不难的。”
主任经常找我谈话,或者说,我是经常被主任谈话的那一个。文学博士这种名头在学期伊始还能唬人,中期考试一过,它就像是一张过期的超市卡,装在钱包里只有充数的份儿。学生向我反映课堂没有收获,说我讲的那些东西都与考试无关。讲闻一多的《红烛》,我提起诗人的唐诗研究、新月派的理论,又提及闻一多的生平,领着学生分析这首诗,最后问,你们从这首诗中能读出什么感情?一个男生积极地举手,像白杨一样站起来,非常流利地说,表达了爱国主义诗人闻一多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时期的革命精神。我一怔,追问了一句,国民党统治时期是什么时候?革命精神具体是什么精神?男孩被问住,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目光里的自信消退,变得有些畏惧,不停地拧着手里的笔,笔被拧开,笔芯露了出来,又拧回去。我有些后悔,但我没有经验处理这种事,一时不知道怎么收场,全班一起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嗫嚅着回答,革命……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我的提问经常没有得到回答,却时常被他们问住。模板,他们反复向我提及这个词,老师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模板。我问是什么东西,他们说,就是答题模板。每种题型都有一个模板,只要背过这些模板,就可以应付大部分的题目,有时候还会有那么一两个“万能模板”,以一当十,所向无敌。我说学习不是背模板,没有模板一样可以学好,我上学的时候就没有模板,怎么可能所有事情都有模板呢。他们显然不能接受这种解释,眼神里露出失望和怀疑,怀疑是生长迅速的入侵物种,怎么不可能,以前的老师都会给模板的。
投诉积累到一定数量就会被谈话,主任说,那不叫模板,叫答题技巧,你应该多去听听老教师的课,他们会跟学生讲答题技巧的。我去听了老教师的课,把答题技巧抄了下来,回到班里讲给学生们听。但速效药来得太晚,大清洗已经来不及,入侵物种长满整间教室,进化出扑克牌和五子棋,继而又衍生出泡面、速食粥、红油面皮的味道,在讲郁达夫、史铁生以及鲁迅的时刻扑面而来。
有些时候也会被这些味道唤醒,想起读高中的时候,中午下了课,懒得去食堂排队,同桌的男生会帮我从小卖部带一个鸡腿汉堡,再买一杯五块钱的速溶汤。紫菜蛋花结成硬硬的一块,开水一冲迅速化开。鸡腿汉堡其实没有鸡腿,内馅是满满的沙拉酱。我把省下来的时间用来看藏在桌肚里的言情小说,同桌在一旁画世界地图,徒手画,每个岛屿的形状都分毫不差。我们没有恋爱,他也没有向我告白过,不过运动会上我在终点线给他送过水,他冲过来的时候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像是不能抵抗奔跑的惯性。填志愿时他选了金融专业,毕业后去了一家五百强企业工作,前几年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我经常给他儿子的照片点赞。
我跟男友在学校谈了好几年,原本打算在我博士开题之后就结婚,没想到开题并不顺利,男友申博又遇到阻碍,不得已离开北京,退一步南下读书,变成异地恋。几年里也设想过分手的情形,最接近的一次有十五天聊天记录空白,但最后都和好了。
我在阿光的手机屏幕上看到过“戳中异地恋泪点的十首绝美古诗词”,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阿光把这条视频反复看了几遍,小康老师,人家说熬过异地恋就是一生,你们熬过来了哦,以后肯定能白头偕老啦。接着又忍不住补充一句,其实异地恋也不是不美,你看这不是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吧?距离产生美啦,总觉得那边有个人在等着,也蛮好的哦。
他说话一贯是一个萝卜两头切,把什么都说尽了。我盯着他春风得意的后脑勺无从回应。他说的那种感觉我确实有过,搬家的时候也曾觉得总算要开始下一步,但朝朝暮暮实现之后是什么呢?大概就是结婚,然后生小孩,可能生两个,也可能只生一个。再之后,就没有下一步了,下面的都是别人的人生。我没跟阿光说起这些,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拿出一套理论来反击我,车又开到了洲头咀面前,我再次被累的惯性打败,一点也不想开口。
男友的论文据说是进入了最后阶段,他作息昼夜颠倒。有时我下班回来,房子漆黑一片,推开卧室的门,窗户紧闭,全是二氧化碳的味道。起初我有不满,然而发现在单位跟学生和主任谈过话后,自己回到家也懒得讲话了,便任由他睡过去。我点一堆炸鸡汉堡,冰箱里有不间断的可乐,晚上就对着吃播吃晚饭,反倒有一丝的放松。
我很快胖了起来,体重上去之后,我本来不能接受,也尝试过晚餐只吃一个苹果,但很快妥协了。需要抑制的实在太多,炸鸡一口爆汁,这令我感到快乐,快乐到不能抵抗,相比之下,长胖实在微不足道。
可能是因为有了作息上的时差,我们做爱的次数变得很少,偶尔有一两次,也不会耗时太久。他胡乱地吻一下我的脖子和耳垂,就开始试探合适的位置,到最后我想我们都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当然,结束之后我们还是会拥抱一会儿,十指交握着说一会儿话,我会夸赞他,他回吻我的额头。
有次我回到家他还在睡觉,他的电脑屏幕亮着,微信界面有一个灰猫的头像,发来一连串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接着说,“天哪你太好笑了”,底下又是一连串的狗头表情包。有一个瞬间我想要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灰猫的主人是谁,但想到寻出主人之后可能有一系列的麻烦事,还是放弃了。
每天打车的金额都在变化,总是比预估价高一点点,却也不会高太多。我基本都会同意费用,及时付款,认下多出的几块钱。只有一次,司机没有走洲头咀,和我说那里堵车太严重,我坚持要走,他没有听,说了一段白话,我无从反驳,结果费用比以往贵了一倍,我按下“不认可车费”,想起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阿光。
学期末讲到《赤壁赋》这一课时,我还是没有模板,好在台下还有几双眼睛愿意眷顾我,让我能继续讲下去。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阿光的问题犹在耳畔,而我不得不解答这个问题了。
5
木棉一落尽就是回南天。室外云山雾罩,温度却没有下来,太阳就躲在云彩后面沸腾。办公室的空调昼夜循环着除湿模式,课本和试卷都软塌塌地粘连在一起,翻不起来,只能一页一页捏过去。回想起以前读高中时经常被书页划破手,有时交上去的作业还染着血渍。那时老师们批改作业时若是一路红叉被惹得生气,刷一下就把本子上的纸撕扯下来,在手里两三下揉成一团,狠狠丢在本子主人的面前,整个过程干脆爽利,像是熟手砍下一个人的头颅。
成为刽子手之后却丧失了这般天时地利。红笔在纸上划过,无论对错都有潮湿的梗阻之感。抑郁症成为一种流行病,我尽量不在作业上打叉,有错误或者不准确的地方画一个圈,在旁边写上提醒,有时还要再补一句鼓励的话。作业一交就是一百多份,刽子手像是拿了一把生锈的钝刀,手起刀落,只有自己的脖子隐隐作痛。
我买了一个颈椎按摩仪,下班回家的路上就戴着,防止头晕眼花。终点定位在喜士多的门口,那里下午四点之后会有打六折的三明治和小面包。我赶到那里时打折面包往往所剩无几,残存着一两个无人认领的口味,我对肉松有些过敏,只要不是肉松味的面包我都会买下来,当做第二天的早餐。
有天我忘记给按摩仪充电,下车时四周云雾缭绕,目之所及一片恍惚。面前的喜士多露出一方格整齐的光,像动画片里那些时光隧道的入口,阿光就站在入口的货架前,没戴口罩,拿起了什么东西又放下,似乎在犹豫,那也是我时常思考应该买什么的地方。
他还穿着那件灰色的李宁T恤衫,脖子以上的皮肤明显黑了一个度,前额的头发油得打成绺,分叉成几个滑稽的角,我的刘海肯定也这样,没有谁的头发会在回南天蓬松。他看见了我,冲我笑了一下,“小康老师。”他没有露出牙齿,抿着嘴,嘴边的皮肤打出一个括弧。回南天,他的头发贴住皮,皮贴住骨,像是这里的榕树,根脉彰明得浮在枝干上,瘦得一览无余。
我又坐上了阿光的车。那辆新帝豪外表还是很新,可以说比之前更新。拉开车门,座套却有了陈旧痕迹,褶皱像老年斑一样固化了下来,怎么捋也捋不平。副驾后方的位置上还带了几块暧昧不明的斑点,像油渍,又像是别的。我提醒他座套该洗了,他说,放心吧,每天都消毒。
他的话忽然少了,虽没有全程沉默,频率降得也很陡然,那段时间办公室里时常讨论基金暴跌的事,我没有买基金,但大概知道那种感觉。我在车上回同事和家长的微信,堵车时抬头看一眼,他的手垂下来,空悬在操作杆边。我发现他的苹果7碎了屏,不过还能使用,他没再用那个手机刷过抖音,只是用它来导航,走到洲头咀前总会提前预报:前方GPS信号弱,位置更新可能延迟。碎屏的中心点像一朵绽放的烟花,慢慢和隧道入口重合,把洲头咀炸得分崩离析。车内在经历了一场爆炸之后变得非常安静,尘埃降落,四周的车辆都是尸体,这让我们在开口说话时有了幸存者的意味。
“小康老师,你最近下班越来越晚了。”他说。
“嗯,最近事很多,有个老师生病了,我代她做班主任,做班主任就有很多杂事要解决。”我边回答阿光边回微信,想趁着网络彻底消失前把信息发出去。那个班主任某一天从办公室的卫生间出来之后就毫无征兆倒了下去,倒在空调的正下方。主任在几个小时之后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小康老师,从明天起你要接替姚老师的班主任岗位,我一会儿会发个文件给你,你学习一下,尽快上手相关工作。我说,主任,我还是个新人,教学工作还没做好,班主任工作更没经验。她说,新人才要多锻炼,经验都是积攒出来的,你应该感到幸运,因为你比同一批的老师提前了一步,这是学校对你的信任。
“那都有些什么杂事呢?”他把车往前挪了一点点,前方的红灯熄了又亮。
“比如今天,有个女生放学后来找我,哭着来的,她上物理课不听课,自己在画画,画的漫画,把原来的班主任化成了一个猪头。化学老师把这张画收走交给了年级主任,女生挨了批不服气,要年级主任把画还给她,她说,那是我的作品,她刻意强调‘作品’两个字——可是主任已经把画扔了,于是女生哭着来找我。”
“那你怎么办呢?”
“我没办法,我没处理过这种事,所以我就去问年级主任,主任让我好好跟这个学生谈谈,教她学会尊重老师,她告诉我说,这个女孩原来的班主任,就是晕倒的那个老师,前两天查出了脑癌。”
阿光半天没说话,前面的前面有红灯熄灭,但我们面前还是一片红海。他可能有点累了,这个故事可能对他太长了,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那最后呢?”
最后我跟这个女孩说,喜欢画画是好事,只是以后不要在其他课堂上画了,姚老师平时那么辛苦,现在又生病了,你把她画成这样,也不是很合适吧?女孩听我说完挺不以为然的,她说我分科之后就不选化学了,以后也不学化学了,再听化学也没什么意义。画漫画就是要抓住人的特征进行放大和夸张,她脸那么大,耳朵那么大,怎么就不能这样画呢?
“这都是借口吧,她应该是很讨厌那个老师。”我看不见阿光的脸,但他应该是笑了,抱着看戏的心情。这个女孩在周记里提过她想考美院,但是家人希望她学理科。
是的。我很委婉地劝她了,我说就算你不喜欢姚老师,看在她现在已经病了的份儿上,还是别这么画了吧,她要是知道了心里该多难受。结果女孩出人意料地回了我一句,小康老师,是不是一个坏人他要是有了什么不幸的事,大家就会自动认为他就变成了一个好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坏人和好人的转换不是不可以在瞬间完成,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只是放下屠刀的这个人必须是坏人本人,他意识到了那把屠刀取过人的性命。但一个人是坏人还是好人,好像又只有他人才能评价。人都有私,所以评价者必须是由他人构成的“公”:“公”说你是好人,你大概率就是个好人,“公”说你是坏人,你大概率就是个坏人。虽然“公”偶尔会出错,但人们还是会相信它,因为除了它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相信。这样说来,一个人如果遭到了什么不幸,“公”的同情心确实会向他偏移,尤其像姚老师这样的,我瞬间在脑海中搜寻出她平时的各种好来,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客气的微笑,这都让我觉得她是值得同情的,约等于善良的。
我跟那个女生说,要不然你画我吧,怎么画都行,把我画成猪头也行,我不会生气。
阿光对我之后的讲述置若罔闻,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烂好人的做法感动不了谁,女生最后默默离开了。她没有答应画我,也没有答应不再画原来的班主任。可能这个结局太过无聊,阿光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只是把车蹭着往前开。
出口透出光,原来外面已经在下雨,隧道里的阴湿尚未褪去,又有新一轮的潮湿袭来。一辆红色别克忽然拉下窗户,里面的男人破口大骂,“死野仔!买棺材唔知订!打櫼唔长眼嘅!”阿光迅速转动车头,狠狠别住了红色别克,周围的车都慌了起来,响起一片喇叭声,隐约中我听到那个男人的尖叫。在整个车身都越过那辆车后,阿光摇下窗户,脖子伸出窗外,冲着男人尚未缩进去的脑袋竖起中指,“老子正常行驶!把你狗眼睛睁开看看!谁他妈插谁的队!”窗户摇上之前他又骂了一句,“操你妈!去你妈的!”
车子出了隧道之后上了高架桥,一路猛进。震惊还没有消退,楼就从脚下长起来。雨刮器整齐的节奏一点点抚平我的不安,阿光单手扶着方向盘,熟练地打开副驾的手扣,拿出一板巧克力,用嘴撕掉锡纸,发出顿挫鲜明的咀嚼声。
“下雨天你慢点开,不用着急,那种人其实没必要理他,万一有什么事处理起来很麻烦的。”见他一直不说话,我想安慰他两句,又不知该说什么。
雨刮器节奏平稳地伴奏,阿光不提刚才的事,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自顾自说起话来,情绪没什么起伏,几乎有些高兴。“我小时候我们家那边也总是下雨,比你们那边多。我从小养了一条白狗,就叫大白,一下雨他就要去水洼里滚水,我有时候骂它、嫌弃它,有时候也跟它一块滚。上初三的时候,大白已经特别老了,那年雨特别多,路滑,我有天骑车上学的时候就摔了,骨头摔断了,我们那年中考是要考体育的——你还记得吧小康老师,咱们那年中考是第一年把体育成绩算进总分里——我妈把我骂了一顿,哭着骂,说我这个样子咋考上县一中,她一直想要我考去县一中的。我们那个穷山沟也没啥钱,几个月才吃一次肉,摔了腿之后,我妈天天给我炖肉汤喝,等我好了能下地了,我就发现大白不见了。我妈说它老了,自己躲进山里去死了。”
阿光含糊不清地嚼着巧克力,却又字字清晰地说着,巧克力没什么气味,却在空气中勾连出一种危险的诱惑。我感到自己的血糖明显低了下来,抬起胳膊去摸头顶的扶手。
“后来我没考上县一中,离分数线差了八分,体育扣了六分。我没问大白去了哪。再后来我去上了个普高,高考又上了个二本,我妈骂我没出息,但还是给我交学费了。其实就算我当年体育考满分也还是考不上县一中的,她应该是觉得我已经尽力了吧。他顿了一下,把巧克力放了回去,其实她也尽力了。”
车缓缓停在喜士多门前,雨还没有停。那一方灯亮着,有穿着校服的学生情侣在屋檐下躲雨。阿光把车停稳,门锁打开,“小康老师,到了,下车别落东西。我恍然,迷迷瞪瞪抓起了包,下意识问了一句,你不一起回去吗?”
他回过头笑了一下说,“我不住在这里了。”
6
阿光现在开的车不是当初的那一辆。当初他去东莞是接了一个跨市的订单,到了东莞把乘客送到酒店门口之后就走了,当晚被告知自己成了次密接者。乘客所在的酒店查出了感染,要求他原地隔离,三天两检。第二天,乘客从密接变成了阳性,阿光被一辆救护车带去了隔离酒店,来接他的人包得严严实实,每人戴一副护目镜。他和我讲述这个过程时语速极快,他说,我看不清他们到底有几双眼睛。
讲到这里时,我问他,那你女朋友呢?也被拉去隔离酒店了吗?
他没有回答,继续滔滔不绝,好像我的问题完全不存在。“到了隔离酒店之后,他们给我做了登记,又做了调查,把我载过的乘客信息都调了出来,然后说车子也要拉去消杀。”
他继续说,“我在隔离酒店住了十四天,一天四百五,包含一天三百五的房费和一天一百的餐费,菜单上说有乳鸽,送来的盒饭里只有鸡翅尖那么大的翅膀。车停在那里也要交停车费,一天两百,十四天就是两千八,我和车一起,十四天,九千一百块。
“肺炎闹起来之后,网约车生意难做,这个我知道。听说有的司机之前正常时一天能赚三百多,还不算平台抽成,后来口罩一戴,商店接连关门,出门的人急剧变少,好不容易接到一单,上车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对方有一张绿码,跑了一天收入不过百也是常事。但正是因为人少车也少,打车也变得很困难,所以那阵我在打车时也都是要加价。洲头咀通畅无阻,没有塞车延迟,价格还是要比日常贵将近一倍。”
九千一,我能想象这对阿光来说并不算一笔小数目,说到这里我又问了他一句,那你女朋友呢?
阿光喝了一口水,咕咚一声,水仿佛从瀑布落下坠入深潭。他手里的保温杯掉漆严重,掉的大片的地方就用一个兔子贴纸盖着,我记得他之前说过那是女朋友给贴上的。
他两腮鼓得很大,咽下水时紧蹙眉头,仿佛吞咽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手里急急旋紧了杯盖,咽完马上就开了口,“九千一,我一个月也赚不了那么多,但是车子不能停在那里,一天不开走就是两百块。”他语速越来越快,好像怕错过什么似的,一把揩掉下巴上的水珠,“后来有个人找到我,他说他是酒店内部的人,给他发五千块红包就能帮我把车弄出来,我给他发了,第二天早上去拿车,他又要我加三千,我跟他吵起来,我说八千块还不如不找你,九千一我还落张发票。他先是说自己也不容易,要担风险,后来开始讲大段白话,太快了,我没听懂,他一扭身把我微信拉黑了,再没出现。我去找酒店投诉,酒店说没有这个人。过了两天实在没办法,我问朋友借了一万块钱,把车提了出来。车外边没啥变化,拉开车门一看,里面被毁得一干二净,副驾的椅子没了,气囊都被攮了出来,做得真绝。酒店说我可能骗子报复了,我要调监控,他们说监控坏了,很久之前就坏了。”
他说这段话时车钻出了洲头咀,在波澜起伏的高架桥上飞驰,楼的下半截都看不见,形状不一的屋顶接连起来,方的圆的,起起落落。几座楼外的玻璃窗上挂着蜘蛛人,手脚姿势很清晰,像火柴人游戏里的场景。玻璃幕墙恍得我眯起眼睛,阿光在前面开车,没戴墨镜,若无其事。
阿光现在开的车是从平台租的,他自己那辆停在了修理厂,打算等攒够钱再去修。他说他报了警,立了案,接下来就是等。自带车加入平台和用平台的车抽成比例不同,现在要被抽走更多一点。我心里泛起不安,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要给我涨价,他的手从方向盘上抬了一下,袖口往上卷了卷,暂时还用不着,等你明年涨工资了再说。我没说什么,放了心又有些愧疚,在劳动节的时候给他发了两百块红包,他收了,回复我一个呲着牙的表情。
回南天渐渐褪去,阿光像是经历了一场文字大清洗,说话时的语气词被飞快洗去,有如蕾丝、碎钻和珍珠从衣服上脱落,露出本来的面目——一件普通的,洗得发黄的白衬衫,上面还有残留的缝上去的线头,和针孔穿过的痕迹。阿光有时也会冒出一两句白话,我问他今天收入怎么样,“麻麻地啦。”问他早餐吃没吃,“食晒啦。”说完后他自己会沉默一会儿,意识到什么似的,有次在说出“食晒”两个字之后又赶紧收了回去,好像犯了什么错误,“吃过了”,他标准地回答。
就像我放弃身材管理一样,阿光车里也不再放粤语歌。大约正是因为那些语气词的消失,我会主动跟他讲话,聊起我的工作,还有无关痛痒的天气和路况。我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愿意和他说话,是出于同情吗?还是因为他失去的那部分让我暗自庆幸?回南天过去后他的头发没有蓬松起来,一直软塌塌地贴在前额,依然会准时停在路边等我,依然开得很快,却不再问候“早晨”,这让我咽下喜士多酸苦的咖啡时没有了强烈的压迫感,好似在心理上获得了某种平衡。但这种平衡又会在每天下午抵达喜士多,他提醒带好包,带好雨伞时打破。坐垫和脚垫都是黑的,他一定会转过身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一下后排,“没落什么东西吧?都带好了?下车慢点。”有次我带了作业回家改,两张卷子从包里掉出来,卷子是油印的,铅黑,掉在脚底下没有发现,晚上十点多他敲门送来,我很不好意思,跟他说其实不用为这个跑一趟,明早给我就行,他说害怕搞丢了,学生又来投诉我。说完扭身走了。
被打破的平衡伴着酸苦的滋味卷土重来,察觉到这一点时我隐隐愧疚。阿光像骆驼祥子一样又开始为下一辆车攒钱,而我居然有一丝欣快,好像他的不幸能抚平我的——我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幸,只是没那么幸运罢了。我注视从脚垫下捡起的卡片,女大学生上门服务,八个字竖排成一个柱子,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女孩半倚在柱子上,微微张着口,露出白而齐整的牙。想起提及《骆驼祥子》时学生们标准的答案:作者抨击了军阀统治时代黑暗畸形的旧社会,表达了对中国社会底层劳苦大众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阿光一定读过这本书,这是我们那年中考的必读书目。
大约是因为同情、欣快、愧疚和别的,停滞在洲头咀的时候,我尽量说些他感兴趣的话题,广货街上卖的猴头菇质量如何,荞麦锅巴到底是炸的还是烤的,那里的人互相买货卖货时怎么杀价。我表现出对那里的生活极其关心的样子,没有再问起他的女朋友。
大部分问题阿光都会回答,有些问题他也不清楚,很多事情离家久了自然都模糊起来。他反而问起我和男友的事,问他毕业了吗,找了什么工作,是不是要计划结婚。其实清明过后,男友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学校里,他说要准备提报各种材料,离不开图书馆和校园网,而我要经常在单位看学生晚修,又像异地一样相处。不过微信联络一直保持着,他时不时问我下班了吗,在哪里呢,吃了吗,吃的什么。我和他提起阿光的事,隔了一会儿他发给我一个问卷调查,我有个同学做的题目正好是关于网约车司机生活状况的,让他帮忙填个问卷?也算多个样本。你问问他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我打开问卷看了一下,做完要翻十几页屏幕,我没有发给阿光,男友第二天也忘记了这件事。
到了六月,高三的学生考完试,雪花一样的书和练习册被塞进麻布袋或者蛇皮袋子里丢掉,收废品的小贩整日守在校门口,五毛一斤连蛇皮袋子一起买走。有学生卖这些东西能赚一百多。还有那些好学生的笔记,也会被低年级的学生争相竞拍,最贵可以炒到千元。那些笔记大多字迹工整,条理清晰,总结出各种题型的模板,精细程度让很多老师也自叹弗如。学生们对着天价笔记发出惊呼,还有一年,最多两年他们也要参与这场千军万马的竞争,学生们的呼声带着羡慕和惊讶,可能还有些许的恐惧。
竞拍结束的一个晚自修,学生拿着买来的笔记进行期末复习,主任找到我,再一次和我谈了话,主任委婉地表示,如果期末考试,班里的学生成绩还不理想,领导可能会考虑调我去分校先“锻炼”两年,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主任说这融合了学校、家长和学生三方的考虑,也是为了我好。主任涂了姨妈色的口红,应该是刚吃过饭,嘴角上的口红沾了辣子油,那半边颜色在走廊的灯下分外鲜明。
主任临走时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分校也是很正常的事,你应该明白学校也是为了你们年轻人的成长着想,无论在哪边,都一样可以继续学习,也一样都会有所收获。”
那天班里的纪律意外的好,非常安静,学生们捧着买来的笔记看得专心。我给阿光发了信息,提前结束了工作。车从单位门口开出来,糖胶树大片的树荫铺在挡风玻璃上,玻璃有弧度,暗夜下重叠出层层的光,叶子经脉压着经脉,墨绿和玻璃一起融为黑色。主任泛着红油的嘴浮现在错杂的经脉上面,在一片黑暗中更加鲜红,树叶在挡风板上烩成一锅,被辣子炒成一道菜。油烟四起时收到男友发来的信息:今晚我在学校住哦。
“靠路边停一下。”我对阿光说。
“什么?”路上车不多,他开得快,大概是没有听清。
“停车。”
“怎么了?你不舒服?”他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连忙转了回去。
“停车。我要下车。”
7
江水经过这座城市,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蜿蜒,不论从哪里出发,走几步都会遇到一片水。码头散乱地分布,桥和隧道架起后,大多码头已不再承载往来交通,只为游客们提供夜览江景的服务。观光船在江面穿行,船身捆着硕大的“可口可乐”霓虹,夜色中船影模糊不清,只看到“可口可乐”四字缓缓驶来。
我不知道面前这片水从哪里来,它沉静地铺展,在暗夜中没有颜色。船上霓虹的光,岸边路灯的光,对面高楼的光都堆在它的水面,它又被颜色填满,泛着亮,比白天还要清澈。有稀稀落落的人沿着岸边跑步,经过身边时速干衣发出窸窣的声音,又跑远了。
江水有一种味道,在黑夜里格外突出,不是藻类和泥土的味道,也不是岸边糖胶树的味道,一股暖湿的气息,却又比陆地的风凉爽一些。岸是一座屏障,岸上就是洲头咀公园,江水的味道吹到岸边,弥散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就此停止。那种味道无法言明,但我很确定,这就是江水的味道。
隧道内无法停车,出去之后阿光打了一把方向,没上高架桥。几分钟后车停了下来,江水温柔沉默,波光粼粼,观光船驶过也没有一丝声音。
“你不要跳江。”阿光从后面走过来,显然是在开玩笑,离我一人远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神色又有些紧张。“这段水不好,跳了也不一定会死,你要跳我载你上桥去,那里风景好。”
他的玩笑太尴尬,我笑不出来,但还是捧场地应了一声,“用不着,我看这里风景就挺好。”
“你看对面那一片矮楼,”他走过来,用手指着对岸,方形的那一片楼,“那是惠爱医院,你跳下去漂到那边,人家以为又有病人跳江了。”
“又有病人跳江?”
“以前叫惠爱医院啦,以前的人比较讲究,现在叫精神病院啦。”
不知为何他用广普说出这句话非常合适,正在酝酿的眼泪变成了鼻涕,我胡乱用袖子抹了一下,原来他并没有像外科手术一样与那些语气词切割。
“以前隧道没通,桥也没架,江对面都没开发,专门把精神病院建在那里,防止病人逃跑。他走到岸边的围栏旁边,用手圈出精神病院几栋楼的形状,真的,真是这样的。”
我没顾得上形象,眼泪和鼻涕一起喷了出来,赶紧用上了另外一边的袖子。没想到笑话还有历史考据。
“那现在隧道通了,桥也架起来了,病人逃跑了怎么办?”
“现在看得严,病人都很听话了,最多在江边站一会儿就回去了。”他随意敲了敲围栏,很正经地望着江面。
我也严肃地思考了一下,“对啊,没有绿码,他们也过不了江。”
停顿了两三秒后,我们忽然陷入一场大笑,我两边的袖子都不够用了,阿光笑得差点仰过去,把围栏敲得哐哐乱响。有跑步的人经过我们看了一眼,我连脚步声都没听到,又见他跑远了。
“不用担心,你们学校前两天刚做过核酸,你肯定能过江。”他站直了身体,又靠着围栏趴下了一点,笑话的效力慢慢减退,他的头勾在胸前,“其实我关注了你们学校的公众号,我看编辑那栏老是你的名字。”
“对,新来的老师,尤其是语文老师就得干这种活。”我有些惭愧,也把头勾起来。
“我看配图也老是你,都是你去拍吗?”
“嗯,当时应聘的时候,我简历里写的特长是写作和摄影,他们看了挺高兴的,就说刚好让我负责编这个东西。”
“其实我也看过你的简历。”他像是向我坦诚一个秘密,有点得意,又有点抱歉。“你们学校今年录取了十几个新老师,还专门做了一起推送,我在里面看到了你的介绍,就去网上搜了你的名字。”他抬起头望着前方,略停了几秒,江水依然无声。
“你从市一中毕业,一直都上很好的学校,参加了很多比赛,也得了很多奖,拿过好多奖学金。一搜你的名字,全是获奖记录,反正一看就是那种特别好的学生。”他将身体稍微转向我,看到我盯着他,又略微缩了回去。“但我也发现,你是前面几年拿奖很多,到后面获奖记录就越来越少了。”
我像是被老师点评的学生,除了承认别无他法,当然我知道阿光毫无恶意,所以也很坦然。“你说的对,读博之后确实获奖少了,好像什么都变难了,其实大学毕业之后就有这种感觉了,一切都越来越难,可能是竞争越来越激烈了吧,也可能是我确实变差了。”
“不会,已经很好了,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你看我跟你一样大,连县一中都没考上,一步没跟上,步步跟不上,跟你差得越来越远。你已经走在很多人的前面了,比大部分人都好很多。”用自己来宽慰我,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做。
“走在前面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过得好像也差不多。我不想再说客套话,没什么意思,你之前说得没错,我赚的确实不比你多,这是事实,是你们把我的工作想得太好。而且现在你也知道,事越来越多,我加班越来越晚——对吧?你都知道。”我像他刚才一样敲打围栏,潮湿的袖子碰到栏杆,更加的冷。但是我没法离开,离开了也不知道再去哪里,每个地方都差不多,都是那些人和那些事,没什么区别。
晚上的江风带着凉意,我因为说得激动而燥热,袖子上的濡湿仿佛捆住了手,索性把外套脱了下来。阿光说,穿上吧,会感冒。见我没有反应,他也没有再说,衣服搭在我和他之间的围栏上,阿光、衣服、我,我们像等差数列一样分布。
“你知道那些被卖进山里的女人吗?灯渐次熄灭,水面上的光慢慢变少,”阿光说,“她们被人家买来之后,会被软硬兼施地绑在家里,直到怀孕生孩子,然后她们就很难再离开了。她们知道这个,买她们的人也知道,然后他们就开始毫不顾忌地作践她们,每天都多作践她们一点,日子久了,她们就默认了这一切,默认这是她们的日常生活。”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水面残留的光都在他的眼睛里。他笑了一下,光就破碎了,他说,我妈妈就是被买来的。
没有了灯光、游船和跑步的人,江水的味道只向我和他涌来,我捏住外套袖子的一角,还潮湿着,我如果松开,它应该很快就能被吹干,然后摇摆在风中。
“我还看过你写的诗呢。”他说话的语气里全是笑意,有如偷看了我日记的同桌,当着全班的面大声地念出来,“一团落魄的肉堆在心上无法启齿,黑夜明白激情在这里毫无意义。”
给你看。他递过来一张名片,何有光,职业是网约车司机,底下印着一行小字,“落魄的心也有意义”。
“你还背诵?还套用?你要付我版权费。”我用外套打了他一下,心里泛起一种奇妙的松快,像是上学时被同学起哄与暗恋者的绯闻,嘴上说让对方住口,内心却有些雀跃。
“所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袖子并没抽到他,他只是作势躲闪。“还有啊,还有上次那句话,我还记得,你还没有告诉我——苏东坡‘变来变去’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课堂上我和学生说,这相当于物理学上的参照系问题,以不同的事物为参照系,分别得出变化与不变的结论,唯心主义的苏轼就从事物不变的一面出发,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勉强说服了自己的悲观。一个女生举起手提问,可是老师,苏轼不是洒脱豁达的吗?《赤壁赋》最后不也是表现了作者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吗?那是个学习很认真的女生。我想了想和她说,你考试时可以这么写。
以相对的不变证明永恒,完全是显而易见的谎言,苏轼却轻易骗过了自己。我对阿光说,苏东坡的那句话是一句谎话,他欺骗别人,说美好将永恒存在,包括你和我,但其实一切都是幻象,美好的东西转瞬即逝。
阿光不解,“那他为什么要骗别人呢。”
“大概他也想骗骗自己吧。”
“那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大概是,因为他当时活得很辛苦。”我简单地向他解释,这里不是课堂,我可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本来年少得意,后来却稀里糊涂地蹲了监狱,捡了条命出来又屡屡被贬,如果他不把一切想得好一点,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或许只有这样想,才好坚持活下去吧。
阿光的眼睛闪着江上的余光,和这片江水一样真诚,“那苏东坡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就在贬谪中度过一生,一贬再贬,贬到岭南来,最后贬到海南岛上去,很久之后遇到大赦,朝廷终于召他回去,他就死在回去的路上。”
阿光没有回应,在风中抽了几下鼻子,把我的衣服拿起来,拍打几下递给我,“那你说,什么才是真的?”
他拍打衣服的动作让我想起我妈,小的时候她在阳台上收衣服,拿了衣服抖一抖,交给我爸,我爸在下面接着,接过来又拍几下。衣服上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起了丁达尔效应,他们就凝固在阳光里。后来他们离了婚,我每年能得双份的压岁钱,又有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放假回两个家给弟弟和妹妹轮流补习功课,他们对我很好,继父继母也是。只是收衣服这项工作我再没敢和谁一起做过,在没有任何道理的自我迷信中,这是一件被诅咒的事,与谁合作完成就会触发悲剧。我想可能那一瞬间太过美好,被上天发现之后就变成了谶语。
我把衣服接过来,顺着他拍打的纹路又拍了几下,忽然意识到衣服上只有水汽没有灰尘,在南方完全不需要做这种事。我走上前一步,等差数列被取消了,“你不记得苏轼写的句子,怎么还记得我的?”
风把他贴在额上的头发吹起来,我确定江水的味道也一定会涌进他的鼻子,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盈虚者如彼。苏轼大概也会允许我再向前一步,抬头看了一眼,可惜没有月亮。
他很快地向后退,退了一小步,抿紧了嘴唇,又走上前。走上前之后,他轻轻扶住我的肩膀,江面一片漆黑,只有他的眼睛波光粼粼。
“我和你说一件事哦,上次从那边回来之后不太放心,还是去医院查了一下,我也不想,那时候过得太差劲……小康老师,那种药是要在七十二小时内服用,要连吃二十八天,吃完间隔六周再去体检——你知道这个吧?他吞咽了一下自己的口水,把手缩了回去,我吃了二十八天,但没有再去查,也不想再知道结果。”
他笑得很坦诚,比起他的坦诚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我对江水感到愤怒,对苏轼感到愤怒,愤怒让我顺利地掉下眼泪,他用手背把我下巴上的泪水轻轻揩掉。
“小康老师,你不要想太多,你是很好的人,我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像你一样。你手指上有伤口,就别靠近我了。有些事,要是你知道是幻象,是浪费,就不要勉强自己去做。你不用担心我——别哭。你写的诗我都看过的,你怎么不继续写了呢,你继续写的话,发表出来,我还能看到。别哭。我看发表的时候你都只用你的名字,小婉,为什么不加上姓呢?康小婉也很好听。”
江风入夜后寒意乍起,外套穿在身上也没有什么作用,袖口最终是干了,不知是被风吹干还是被我暖干。洲头咀公园的江水有股特殊的味道,久久挥之不去,那是我最后一次坐阿光的车。
8
北方冬天水面都会结冰,但这里的江水经年不冻,借着密集的水网,城市高低起伏之处都建有公园。再讲《赤壁赋》,我都会布置学生去有江水的公园看看,随便哪一个公园都行。当然,这项作业布置下去之后我不会再去查实,去不去看是他们的事。
何有光消失之后,我又见过他两次。
第一次是冬天的时候,异木棉开得正好。鹤洞大桥通了车,我通勤终于不用再走洲头咀。不过即使车道分流,内环路上还是会堵,尤其是晚高峰。“前方道路拥堵,但您仍在最优路线上。”导航会这么安慰我。通车后过了一阵,喜士多门前的那条路又开始施工,车道缩窄,汽车和电动车挤在一起,一有擦碰就会有人破口大骂。
那天也在下雨,我在车上远远看见喜士多门牌的光。前面排了一串的车,其实下车走几百米就能到家,但一想到下车要撑伞,鞋会变湿,包里的作业也有淋湿的风险,便还是坐着不动,专心地拔手上的倒刺,等着车一点一点往前挪。
粉笔灰腐蚀皮肤,即便天天下雨手指也是干的,我嫌护手霜太黏,任由倒刺长出来再拔掉,到后来甚至有些迷上了拔倒刺时轻微的刺痛感。刺被连根拔起,手上冒出一小颗饱满的血珠,再拔,又有一颗。
忽然一辆白车从后面超过来,借着旁边的车道逆行了一小段,直愣愣把车头塞进我前面的前面。前面被插队的那辆车大怒着摁着喇叭,闪起尾灯,接着怒气也被完整地传递给我坐的这辆,司机探出头看了看,“死仆街!痴线!”忿忿不平却又束手无策。那辆白车顺利通过了最后几秒的绿灯,我降下车窗,看到车尾新帝豪的标志,想努力看清车牌号,但雨下得太大,它很快开走了。
第二次是从民政局出来,那天是晴天。进出民政局的人都带着口罩,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领了证要发一条朋友圈,我举着证和手机想找一个合适的背景,对着树和云彩找角度的时候,路边的树影下闪过阿光微秃的后脑勺,那个后脑勺沐浴着胜利的光,头发蓬松到几乎看不出那一块秃掉的头皮。
天气好到不可思议,阳光从糖胶树的缝隙中漏下。最后我的拍照背景是那座标志性的建筑,我涂了红色的指甲,迎着阳光举起两本证。两本红色证书略微分开,状似一颗心。所有建筑的轮廓在蓝天下清晰可辨,江水在脚下铺展,大桥横跨整个屏幕。小蛮腰从那两本证书的后面生长出来,风姿绰约,盈盈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