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五篇至后记 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 清末之谴责小说

《鲁迅全集》━中国小说史略

目录

第二十五篇 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

第二十六篇 清之狭邪小说

第二十七篇 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

第二十八篇 清末之谴责小说

后记




第二十五篇 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

       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与寓惩劝同意而异用者,在清盖莫先于《野叟曝言》〔1〕。其书光绪初始出,序云康熙时江阴夏氏作,其人“以名诸生贡于成均,既不得志,乃应大人先生之聘,辄祭酒帷幕中,遍历燕晋秦陇。……继而假道黔蜀,自湘浮汉,溯江而归。所历既富,于是发为文章,益有奇气,……然首已斑矣。(自是)屏绝进取,壹意著书”,成《野叟曝言》二十卷,然仅以示友人,不欲问世,迨印行时,已小有缺失;一本独全,疑他人补足之。二本皆无撰人名,金武祥(《江阴艺文志》凡例)则云夏二铭作。二铭,夏敬渠之号也;光绪《江阴县志》(十七《文苑传》)云,“敬渠,字懋修,诸生;英敏绩学,通史经,旁及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靡不淹贯。……生平足迹几遍海内,所交尽贤豪。著有《纲目举正》,《经史余论》,《全史约编》,《学古编》,诗文集若干卷。”与序所言者颇合,惟列于赵曦明〔2〕之后,则乾隆中盖尚存。

  《野叟曝言》庞然巨帙,回数多至百五十四回,以“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十熔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二十字编卷,即作者所以浑括其全书。至于内容,则如凡例言,凡“叙事,说理,谈经,论史,教孝,劝忠,运筹,决策,艺之兵诗医算,情之喜怒哀惧,讲道学,辟邪说,……”无所不包,而以文白为之主。白字素臣,“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流,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闲涉岐黄,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领,是止崇正学,不信异端;有一副大手眼,是解人所不能解,言人所不能言”(第一回)。然而明君在上,君子不穷,超擢飞腾,莫不如意。书名辟鬼,举手除妖,百夷慑于神威,四灵集其家囿。文功武烈,并萃一身,天子崇礼,号曰“素父”。而仍有异术,既能易形,又工内媚,姬妾罗列,生二十四男。男又大贵,且生百孙;孙又生子,复有云孙。其母水氏年百岁,既见“六世同堂”,来献寿者亦七十国;皇帝赠联,至称为“镇国卫圣仁孝慈寿宣成文母水太君”(百四十四回)。凡人臣荣显之事,为士人意想所能及者,此书几毕载矣,惟尚不敢希帝王。至于排斥异端,用力尤劲,道人释子,多被诛夷,坛场荒凉,塔寺毁废,独有“素父”一家,乃嘉祥备具,为万流宗仰而已。

  《野叟曙言》云是作者“抱负不凡,未得黼黻休明,至老经猷莫展”,因而命笔,比之“野老无事,曝日清谈”(凡例云)。可知衒学寄慨,实其主因,圣而尊荣,则为抱负,与明人之神魔及佳人才子小说面目似异,根柢实同,惟以异端易魔,以圣人易才子而已。意既夸诞,文复无味,殊不足以称艺文,但欲知当时所谓“理学家”之心理,则于中颇可考见。

  雍正末,江阴人杨名时〔3〕为云南巡抚,其乡人拔贡生夏宗澜〔4〕尝从之问《易》,以名时为李光地〔5〕门人,故并宗光地而说益怪。乾隆初,名时入为礼部尚书,宗澜亦以经学荐授国子监助教,又历主他讲席,仍终身师名时(《四库书目》六及十《江阴志》十六及十七)。稍后又有诸生夏祖熊〔6〕,亦“博通群经,尤笃好性命之学,患二氏说漫衍,因复考辨以归于正”(《江阴志》十七)。盖江阴自有杨名时(卒赠太子太傅谥文定)而影响颇及于其乡之士风;自有夏宗澜师杨名时而影响又颇及唯一盛业,故若文白者之言行际遇,固非独作者一人之理想人物矣。文白或云即作者自寓,析“夏”字作之;又有时太师,则杨名时也,其崇仰盖承夏宗澜之绪余,然因此遂或误以《野叟曝言》为宗澜作。

  欲于小说见其才藻之美者,则有屠绅《蟫史》二十卷。绅字贤书,号笏岩,亦江阴人,世业农。绅幼孤,而资质聪敏,年十三即入邑庠,二十成进士,寻授云南师宗县知县,迁寻甸州知州,五校乡闱,颇称得士,后为广州同知。嘉庆六年以候补在北京,暴疾卒于客舍,年五十八(一七四四——一八○一)。绅豪放嫉俗,生平慕汤显祖之为人,而作吏颇酷,又好内,姬侍众多(已上俱见《鹗亭诗话》附录);为文则务为古涩艳异,晦其义旨,志怪有《六合内外琐言》,杂说有《鹗亭诗话》(见第二十二篇),皆如此。《蟫史》为长篇,署“磊砢山房原本”,金武祥(《粟香随笔》二)云是绅作。〔8〕书中有桑蠋生,盖作者自寓,其言有云,“予,甲子生也。”与绅生年正同。开篇又云,“在昔吴依官于粤岭,行年大衍有奇,海隅之行,若有所得,辄就见闻传闻之异辞,汇为一编。”且假傅鼐〔9〕扞苗之事(在乾隆六十年)为主干,则始作当在嘉庆初,不数年而毕;有五年四月小停道人序。次年,则绅死矣。

  《蟫史》首即言闽人桑蠋生海行,舟败堕水,流至甲子石之外澳,为捕鱼人所救,引以见甘鼎。鼎官指挥,方奉檄筑城防寇,求地形家,见生大喜,如其图依甲子石为垣,遂成神奇之城,敌不能瞰。又于地穴中得三箧书,其一凡二十卷,‘题曰‘彻土作稼之文,归墟野凫氏画’。又一箧为天人图,题曰‘眼藏须弥僧道作’。又一箧为方书,题曰‘六子携持极老人口授’。蠋生谓指挥曰,‘此书明明授我主宾矣。何言之?彻土,桑也;作稼,甘也。’……营龛于秘室,置之;行则藏枕中;有所求发明,则拜而同启视;两人大悦。”(第一回)已而有邝天龙者为乱,自署广州王,其党娄万赤有异术,则翊辅之。甘鼎进讨;有龙女来助,擒天龙,而万赤逸去。鼎以功晋位镇抚,仍随石珏协剿海寇,又破交人;万赤在交址,则仍不能得。旋擢兵马总帅,赴楚蜀黔广备九股苗,遂与诸苗战,多历奇险,然皆胜,其一事云:

  ……须臾,苗卒大呼曰,“汉将不敢见阵耶?”季孙引五百人,翼而进。两旗忽下,地中飞出滴血鸡六,向汉将啼;又六犬皆火色,亦嚎声如豺。军士面灰死,木立,仅倚其械。矩儿飞椎凿六犬脑,皆裂。木兰袖蛇医,引之啄一鸡,张喙死;五鸡连栖而不鸣。惟见瓦片所图鸡犬形,狼藉于地,实非有二物也。……复至金大都督营中,则癞牛病马各六,均有皮无毛;士卒为角触足踏者皆死,一牛龁金大都督之足,已齿陷于骨;矩儿挥两戚落牛首,齿仍不脱;木兰急遣虎头神凿去其齿,足骨亦折焉,令左右舁归大营。牛马奔突无所制,木兰以鲤鳞帕撒之,一鳞露一剑,并斫一十牛马。其物各吐火四五尺,鳞剑为之焦灼,火大延烧,牛马皆叫嚣自得。见猕猴掷身入,举手作霹雳声,暴雨灭火,平地起水丈余,牛马俱浸死。木兰喜曰,“吾固知乐王子能传灭火真人衣钵矣。”水退,见牛马皆无有,乃砌壁之破瓮朱书牛马字:

  是为鱻妖之“穷神尽化”云。……(卷九)

  娄万赤亦在苗中,知交址将有事,潜归。甘鼎至广州,与抚军区星进击交址。区用犷儿策,疾薄宜京,斩关而入,擒其王,交民悉降;甘则由水道进,列营于江桥北。

  ……娄万赤与其师李长脚斗法于江桥南。……李长脚变金井给万赤,即坠入,忽有铁树挺出,井阑撑欲破。

  犷儿引庆喜至,出白罗巾掷树巅,砉然有声,铁树不复见,李长脚复其形,觅万赤,卧桥畔沙石间。遂袖出白壶子一器,持向万赤顶骨咒曰,……咒毕,举手振一雷。

  万赤精气已铄,跃入江中,将随波出海。木兰呼鳞介士百人追之飘浮,所在必见吆喝,乃变为璅鞍。乘海蟹空腹,入之,以为“藏身之固”矣,交址人善捞蟹者,得是物如箕,大喜,刳蟹将取其腹腴,一虫随手出,倏坠地化为人形,俄顷长大,固俨然盲僧焉,询之不复语。有屠者携刀来视,咄咄曰,“蟹腹自有‘仙人’,一名‘和尚’,要是谑语;断无别肠容此妖物,不诛戮之,吾南交祸未已也。”挥刀斫其首。时甘君已入城,与区抚军议班师矣;常越所部卒持盲僧首以献,转告两元戎。桑长史进曰,“斯必万赤头也。记天人第二图为大蟹浮海中,篆云‘横行自毙’。某当初疑万赤先亡,乃今始验。”适李长脚入辞,视其头笑曰,“此贼以水火阴阳,为害中国,不死于黄钺而死于屠刀,固犬豕之流耳。仙骨何有哉?

  ……”……(卷二十)

  自是交址平。桑蠋生还闽;甘鼎亦弃官去,言将度庾岭云。

  《蟫史》神态,仿佛甚奇,然探其本根,则实未离于神魔小说;其缀以亵语,固由作者禀性,而一面亦尚承明代“世情书”之流风。特缘勉造硬语,力拟古书,成诘屈之文,遂得掩凡近之意。洪亮吉〔10〕(《北江诗话》)评其诗云,“如栽盆红药,蓄沼文鱼。”汪瑔〔11〕序其《鹗亭诗话》云,“貌渊奥而实平易,……然笔致逋峭可喜。”即谓虽华艳而乏天趣,徒奇崛而无深意也。《蟫史》亦然,惟以其文体为他人所未试,足称独步而已。

  以排偶之文试为小说者,则有陈球之《燕山外史》八卷。

  球字蕴斋,秀水诸生,家贫,以卖画自给,工骈俪,喜传奇,因有此作(《光绪嘉兴府志》五十二)。自谓“史体从无以四六为文,自我作古,极知僭妄,……第行于稗乘,当希末减”。盖未见张鷟《游仙窟》(见第八篇),遂自以为独创矣。

  其本成于嘉庆中(约一八一○),专主词华,略以寄慨,故即取明冯梦桢所撰《窦生传》〔12〕为骨干,加以敷衍,演为三万一千余言。传略谓永乐时有窦绳祖,本燕人,就学于嘉兴,悦贫女李爱姑,迎以同居;久之,父迫令就婚淄川宦族,遂绝去。爱姑复为金陵鹾商所绐,辗转落妓家,得侠士马遴之助,终复归窦,而大妇甚妒,虐遇之,生不能堪,偕爱姑遁去,会有唐赛儿之乱,又相失。比生复归,则资产已空,妇亦求去,孑然止存一身,而爱姑忽至,自言当日匿尼庵中,今遂返矣。

  是年窦生及第,累官至山东巡抚;迎爱姑入署如命妇。未几生男,求乳媪,有应者,则前大妇也,再嫁后夫死子殇,遂困顿为贱役,而生仍优容之。然妇又设计害马遴,主亦牵连得罪;顾终竟昭雪复官,后与爱姑皆仙去。其事殊庸陋,如一切佳人才子小说常套,而作者奋然有取,则殆缘转折尚多,足以示行文手腕而已,然语必四六,随处拘牵,状物叙情,俱失生气,姑勿论六朝俪语,即较之张鷟之作,虽无其俳谐,而亦逊其生动也。仍录其叙窦生为父促归,爱姑怅怅失所之辞,以备一格:

  ……其父内存爱犊之思,外作搏牛之势,投鼠奚遑忌器,打鸭未免惊鸳;放苙之豚,追来入苙,丧家之犬,叱去还家。疾驱而身弱如羊,遂作补牢之计,严锢而人防似虎,终无出柙之时;所虞龙性难驯,拴于铁柱,还恐猿心易动,辱以蒲鞭。由是姑也蔷薇架畔,青黛将颦,薛荔墙边,红花欲悴,托意丁香枝上,其意谁知,寄情豆蔻梢头,此情自喻。而乃莲心独苦,竹沥将枯,却嫌柳絮何情,漫漫似雪,转恨海棠无力,密密垂丝。才过迎春,又经半夏,采葑采葛,只自空期,投李投桃,俱为陈迹,依稀梦里,徒栽侍女之花,抑郁胸前,空带宜男之草。未能蠲忿,安得忘忧?鼓残瑟上桐丝,奚时续断,剖破楼头菱影,何日当归?岂知去者益远,望乃徒劳,昔虽音问久疏,犹同乡井,后竟梦魂永隔,忽阻山川。室迩人遐,每切三秋之感,星移物换,仅深两地之思。……(卷二)

  至光绪初(一八七九),有永嘉傅声谷注释之,然于本文反有删削。

  雍乾以来,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祸,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证经子以至小学,若艺术之微,亦所不废;惟语必征实,忌为空谈,博识之风,于是亦盛。逮风气既成,则学者之面目亦自具,小说乃“道听途说者之所造”,史以为“无可观”,故亦不屑道也;然尚有一李汝珍之作《镜花缘》。汝珍字松石,直隶大兴人,少而颖异,不乐为时文,乾隆四十七年随其兄之海州任,因师事凌廷堪〔13〕,论文之暇,兼及音韵,自云“受益极多”,时年约二十。其生平交游,颇多研治声韵之士;

  汝珍亦特长于韵学,旁及杂艺,如壬遁星卜象纬,以至书法弈道多通。顾不得志,盖以诸生终老海州,晚年穷愁,则作小说以自遣,历十余年始成,道光八年遂有刻本。不数年,汝珍亦卒,年六十余(约一七六三——一八三○)。于音韵之著述有《音鉴》〔14〕,主实用,重今音,而敢于变古(以上详见新标点本《镜花缘》卷首胡适《引论》)。盖惟精声韵之学而仍敢于变古,乃能居学者之列,博识多通而仍敢于为小说也;惟于小说又复论学说艺,数典谈经,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己,则博识多通又害之。

  《镜花缘》凡一百回,大略叙武后于寒中欲赏花,诏百花齐放;花神不敢抗命,从之,然又获天谴,谪于人间,为百女子。时有秀才唐敖,应试中探花,而言官举劾,谓与叛人徐敬业辈有旧,复被黜,因慨然有出尘之想,附其妇弟林之洋商舶遨游海外,跋涉异域,时遇畸人,又多睹奇俗怪物,幸食仙草,“入圣超凡”,遂入山不复返。其女小山又附舶寻父,仍历诸异境,且经众险,终不遇;但从山中一樵父得父书,名之曰闺臣,约其“中过才女”后可相见;更进,则见荒冢,曰镜花冢;更进,则入水月村;更进,则见泣红亭,其中有碑,上镌百人名姓,首史幽探,终毕全贞,而唐闺臣在第十一。人名之后有总论,其文有云:

  泣红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结以花再芳毕全贞者,盖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今赖斯而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琼林琪树,合璧骈珠,故以全贞毕焉。(第四十八回)

  闺臣不得已,遂归;值武后开科试才女,得与试,且亦入选,名次如碣文。于是同榜者百人大会于宗伯府,又连日宴集,弹琴赋诗,围棋讲射,蹴鞠斗草,行令论文,评韵谱,解《毛诗》,尽觞咏之乐。已而有两女子来,自云考列四等才女,而实风姨月姊化身,旋复以文字结嫌,弄风惊其坐众。魁星则现形助诸女;麻姑亦化为道姑,来和解之,于是即席诵诗,皆包含坐中诸人身世,自过去及现在,以至将来,间有哀音,听者黯淡,然不久意解,欢笑如初。末则文芸起兵谋匡复,才女或亦在军,有死者;而武家军终败。于是中宗复位,仍尊太后武氏为则天大圣皇帝。未几,则天下诏,谓来岁仍开女试,并命前科众才女重赴“红文宴”,而《镜花缘》随毕。然以上仅全局之半,作者自云欲知“镜中全影,且待后缘”,则当有续书,然竟未作。

  作者命笔之由,即见于《泣红亭记》,盖于诸女,悲其销沉,爰托稗官,以传芳烈。书中关于女子之论亦多,故胡适以为“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详见本书《引论》四)。其于社会制度,亦有不平,每设事端,以寓理想;惜为时势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国民情,甚受作者叹羡,然因让而争,矫伪已甚,生息此土,则亦劳矣,不如作诙谐观,反有启颜之效也。

  ……说话间,来到闹市,只见一隶卒在那里买物,手中拿着货物道,“老兄如此高货,却讨恁般贱价,教小弟买去,如何能安?务求将价加增,方好遵教。若再过谦,那是有意不肯赏光交易了。”……只听卖货人答道,“既承照顾,敢不仰体。但适才妄讨大价,已觉厚颜;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岂不更教小弟惭愧?况敝货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俗云‘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今老兄不但不减,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请到别家交易,小弟实难遵命。”唐敖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原是买物之人向来俗谈;至‘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亦是买者之话。不意今皆出于卖者之口,倒也有趣。”只听隶卒又说道,“老兄以高货讨贱价,反说小弟‘克己’,岂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总要彼此无欺,方为公允。试问‘那个腹中无算盘’,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谈之许久,卖货人执意不增。隶卒赌气,照数付价,拿了一半货物,刚要举步。卖货人那里肯依,只说“价多货少”,拦住不放。路旁走过两个老翁,作好作歹,从公评定,令隶卒照价拿了八折货物,这才交易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来,这几个交易光景,岂非‘好让不争’的一幅行乐图么?我们还打听甚么?且到前面再去畅游。如此美地,领略领略风景,广广见识,也是好的。”……(第十一回《观雅化闲游君子邦》)

  又其罗列古典才艺,亦殊繁多,所叙唐氏父女之游行,才女百人之聚宴,几占全书什七,无不广据旧文(略见钱静方《小说丛考》上)〔15〕,历陈众艺,一时之事,或亘数回。而作者则甚自喜,假林之洋之打诨,自论其书云,“这部‘少子’,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读书人做的。这人就是老子的后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经》,讲的都是元虚奥妙。他这‘少子’虽以游戏为事,却暗寓劝善之意,不外风人之旨。上面载着诸子百家,人物花鸟,书画琴棋,医卜星相,音韵算法,无一不备。还有各样灯谜,诸般酒令,以及双陆马吊,射鹄蹴毬,斗草投壶,各种百戏之类。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喷饭。”(二十三回)盖以为学术之汇流,文艺之列肆,然亦与《万宝全书》〔16〕为邻比矣。惟经作者匠心,剪裁运用,故亦颇有虽为古典所拘,而尚能绰约有风致者,略引如下:

  ……多九公道,“林兄如饿,恰好此地有个充饥之物。”随向碧草丛中摘了几枝青草。……林之洋接过,只见这草宛如韭菜,内有嫩茎,开着几朵青花,即放入口内,不觉点头道,“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请问九公,他叫甚么名号?……”唐敖道,“小弟闻得海外鹊山有青草,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疗饥。大约就是此物了。”

  多九公连连点头。于是又朝前走。……只见唐敖忽然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叶如松,青翠异常,叶上生着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执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说罢,吃入腹内。又把那个芥子放在掌中,吹气一口,登时从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来,也如松叶,约长一尺,再吹一口,又长一尺,一连吹气三口,共有三尺之长,放在口边,随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这样很嚼,只怕这里青草都被你吃尽哩。这芥子忽变青草,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蹑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长一尺,再吹又长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蹑空草。”

  林之洋道,“有这好处,俺也吃他几枝,久后回家,傥房上有贼,俺蹑空追他,岂不省事。”于是各处寻了多时,并无踪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

  这空山中有谁吹气栽他?刚才唐兄吃的,大约此子因鸟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气,因此落地而生,并非常见之物,你却从何寻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见。若非唐兄吹他,老夫还不知就是蹑空草哩。”……(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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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野叟曝言》 清夏敬渠(1705—1787)撰。此书有清光绪七年(1881)毗陵汇珍楼活字本,二十册,一五二回,其中缺一三二回至一三五回,第一三六回仅存末页。又有光绪八年(1882)申报馆排印本,二十卷,一五四回,增多两回,原本缺失者皆已补全;卷首有光绪壬午年(1882)西岷山樵序。夏敬渠除《野叟曝言》外,尚撰有《浣玉轩集》等。

  〔2〕 赵曦明(1704—1787) 字敬夫,号瞰江山人,清江阴(今属江苏)人,撰有《桑梓见闻录》、《颜氏家训注》等。

  〔3〕 杨名时(1661—1757) 字宾实,号凝斋,清江阴(今属江苏)人,官至礼部尚书兼国子监祭酒。撰有《易义随记》、《诗义记讲》等。

  〔4〕 夏宗澜 字起八,清江阴人。由拔贡生荐授国子监助教。撰有《易卦剳记》等。

  〔5〕 李光地(1642—1718) 字晋卿,号榕村,清安溪(今属福建)人,官至文渊阁大学士。主编《性理精义》、《朱子大全》等书,另撰有《榕村全集》等。

  〔6〕 夏祖熊 字梦占,清江阴人。撰有《易学大成》等。

  〔7〕 程朱 指北宋程颢、程颐和南宋朱熹。程颢(1032—1085),字伯淳,人称明道先生,洛阳(今属河南)人。程颐(1033—1107),字正叔,人称伊川先生,程颢之弟。二人著作经朱熹编为《二程全书》。朱熹,参看本卷第88页注〔15〕。陆王,指南宋陆九渊和明王守仁。

  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号存斋,南宋金溪(今属江西)人。

  有《象山先生全集》。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号阳明,明余姚(今属浙江)人。有《王文成公全书》。程朱学说偏于客观唯心主义,陆王学说偏于主观唯心主义。

  〔8〕 关于《蟫史》撰者,据《粟香随笔》卷二云:“屠笏岩刺史,名绅,又号贤书。……所著有《六合内外琐言》二十卷,署黍余裔孙编。《蟫史》二十卷,署磊砢山人撰,近年上海以洋版刷印,流传颇广。”

  〔9〕 傅鼐(1758—1811) 字重庵,清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历任宁洱知县、凤凰厅同知、湖南按察使。乾隆末至嘉庆中,曾于湘黔一带镇压苗民起义。

  〔10〕 洪亮吉(1746—1809) 字稚存,号北江,清阳湖(今江苏常州)人,曾由编修出督贵州学政。撰有《洪北江全集》等。

  〔11〕 汪瑔(1828—1891) 字芙生,号谷庵,清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有《随山馆集》等。

  〔12〕 冯梦桢(1548—1605) 字开之,明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官至南京国子监祭酒。撰有《历代贡举志》、《快雪堂集》等。所撰《窦生传》,叙窦绳祖与李爱姑悲欢离合的故事。此传亦载小说《燕山外史》卷首。

  〔13〕 凌廷堪(1755—1809) 字次仲,清歙县(今属安徽)人,曾任宁国府学教授。撰有《燕乐考原》、《校礼堂文集》等。

  〔14〕 《音鉴》 李汝珍撰,六卷,系研究南北方音的音韵学著作。

  〔15〕 据钱静方《小说丛考·镜花缘考》载,该书所叙“君子国见张华《博物志》”,“大人国见《山海经》”,“毗骞国见《南史》”等。

  〔16〕 《万宝全书》 旧题明陈继儒纂辑,清毛焕文增补。正编二十卷,续编六卷。内容多载日用生活知识,兼杂酒令、灯谜、博戏、卜筮等。 

第二十六篇 清之狭邪小说

       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习俗相沿,以为佳话,故伎家故事,文人间亦著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钦《教坊记》及孙棨《北里志》〔1〕。自明及清,作者尤夥,明梅鼎祚之《青泥莲花记》〔2〕,清余怀之《板桥杂记》〔3〕尤有名。是后则扬州,吴门,珠江,上海诸艳迹,皆有录载;

  〔4〕且伎人小传,亦渐侵入志异书类中,然大率杂事琐闻,并无条贯,不过偶弄笔墨,聊遣绮怀而已。若以狭邪中人物事故为全书主干,且组织成长篇至数十回者,盖始见于《品花宝鉴》〔5〕,惟所记则为伶人。

  明代虽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挟妓,然独未云禁招优。达官名士以规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谈笑;有文名者又揄扬赞叹,往往如狂酲,其流行于是日盛。清初,伶人之焰始稍衰,后复炽,渐乃愈益猥劣,称为“像姑”,流品比于娼女矣。《品花宝鉴》者,刻于咸丰二年(一八五二),即以叙乾隆以来北京优伶为专职,而记载之内,时杂猥辞,自谓伶人有邪正,狎客亦有雅俗,并陈妍媸,固犹劝惩之意,其说与明人之凡为“世情书”者略同。至于叙事行文,则似欲以缠绵见长,风雅为主,而描摹儿女之书,昔又多有,遂复不能摆脱旧套,虽所谓上品,即作者之理想人物如梅子玉杜琴言辈,亦不外伶如佳人,客为才子,温情软语,累牍不休,独有佳人非女,则他书所未写者耳。其叙“名且”杜琴言往梅子玉家问病时情状云:

  却说琴言到梅宅之时,心中十分害怕,满拟此番必有一场羞辱。及至见过颜夫人之后,不但不加呵责,倒有怜恤之心,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却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病体轻重,如何慰之?只好遵夫人之命,老着脸走到子玉房里。见帘帏不卷,几案生尘,一张小楠木床挂了轻绡帐。云儿先把帐子掀开,叫声“少爷,琴言来看你了”。子玉正在梦中,模模糊糊应了两声。琴言就坐在床沿,见那子玉面庞黄瘦,憔悴不堪。

  琴言凑在枕边,低低叫了一声,不绝泪涌下来,滴在子玉的脸上。只见子玉忽然呵呵一笑道: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子玉吟了之后,又接连笑了两笑。琴言见他梦魔如此,十分难忍,在子玉身上掀了两掀,因想夫人在外,不好高叫,改口叫声“少爷”。子玉犹在梦中想念,候到七月七日,到素兰处,会了琴言,三人又好诉衷谈心,这是子玉刻刻不忘,所以念出这两句唐曲来。魂梦既酣,一时难醒,又见他大笑一会,又吟道:

  “我道是黄泉碧落两难寻,……”

  歌罢,翻身向内睡着。琴言看他昏到如此,泪越多了,只好呆怔怔看着,不好再叫。……(第二十九回)

  《品花宝鉴》中人物,大抵实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惟梅杜二人皆假设,字以“玉”与“言”者,即“寓言”之谓,盖著者以为高绝,世已无人足供影射者矣。书中有高品,则所以自况,实为常州人陈森书(作者手稿之《梅花梦传奇》上,自署毘陵陈森,则“书”字或误衍),号少逸,道光中寓居北京,出入菊部中,因拾闻见事为书三十回,然又中辍,出京漫游,己酉(一八四九)自广西复至京,始足成后半,共六十回,好事者竞相传钞,越三年而有刻本(杨懋建《梦华琐簿》)。

  至作者理想之结局,则具于末一回,为名士与名旦会于九香园,画伶人小像为花神,诸名士为赞;诸伶又书诸名士长生禄位,各为赞,皆刻石供养九香楼下。时诸伶已脱梨园,乃“当着众名士之前”,熔化钗钿,焚弃衣裙,将烬时,“忽然一阵香风,将那灰烬吹上半空,飘飘点点,映着一轮红日,像无数的花朵与蝴蝶飞舞,金迷纸醉,香气扑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万点金光,一闪不见”云。

  其后有《花月痕》十六卷五十二回,题“眠鹤主人编次”,咸丰戊午年(一八五八)序,而光绪中始流行。其书虽不全写狭邪,顾与伎人特有关涉,隐现全书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说定式。略谓韦痴珠韩荷生皆伟才硕学,游幕并州,极相善,亦同游曲中,又各有相眷妓,韦者曰秋痕,韩者曰采秋。韦风流文采,倾动一时,而不遇,困顿羁旅中;秋痕虽倾心,亦终不得嫁韦。已而韦妻先殁,韦亦寻亡,秋痕殉焉。韩则先为达官幕中上客,参机要,旋以平寇功,由举人保升兵科给事中,复因战绩,累迁至封侯。采秋久归韩,亦得一品夫人封典。班师受封之后,“高宴三日,自大将军以至走卒,无不雀忭。”(第五十回)而韦乃仅一子零丁,扶棺南下而已。其布局盖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缠绵为主,但时复有悲凉哀怨之笔,交错其间,欲于欢笑之时,并见黯然之色,而诗词简启,充塞书中,文饰既繁,情致转晦。符兆纶〔6〕评之云,“词赋名家,却非说部当行,其淋漓尽致处,亦是从词赋中发泄出来,哀感顽艳。……”虽稍谀,然亦中其失。至结末叙韩荷生战绩,忽杂妖异之事,则如情话未央,突来鬼语,尤为通篇芜累矣。

  ……采秋道,“……妙玉称个‘槛外人’,宝玉称个‘槛内人’;妙玉住的是栊翠庵,宝玉住的是怡红院。……

  书中先说妙玉怎样清洁,宝玉常常自认浊物。不见将来清者转浊,浊者极清?”痴珠叹一口气,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随说道,“……就书中‘贾雨村言’例之:薛者,设也;黛者,代也。设此人代宝玉以写生,故‘宝玉’二字,宝字上属于钗,就是宝钗;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钗黛直是个‘子虚乌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真是做宝玉的反面镜子,故名之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应。……痴珠随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着案子朗吟道:

  “银字筝调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肠?我来一切观空处,也要天花作道场。采莲曲里猜莲子,丛桂开时又见君,何必摇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罢。”说笑一回,天就亮了。痴珠用过早点,坐着采秋的车先去了。午间,得荷生柬帖云:

  “顷晤秋痕,泪随语下,可怜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缓图。临行,嘱弟转致阁下云,‘好自静养。耿耿此心,必有以相报也。’知关锦念,率此布闻。并呈小诗四章,求和。”

  诗是七绝四首。……痴珠阅毕,便次韵和云:

  “无端花事太凌迟,残蕊伤心剩折枝,我欲替他求净境,转嫌风恶不全吹。蹉跎恨在夕阳边,湖海浮沉二十年,骆马杨枝都去也,……”

  正往下写,秃头回道,“菜市街李家着人来请,说是刘姑娘病得不好。”痴珠惊讶,便坐车赴秋心院来。秋痕头上包着绉帕,趺坐床上,身边放着数本书,凝眸若有所思,突见痴珠,便含笑低声说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实何苦呢?”痴珠说道,“他们说你病着,叫我怎忍不来呢?”秋痕叹道,“你如今一请就来,往后又是纠缠不清。”痴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罢。”自此,痴珠又照旧往来了。是夜,痴珠续成和韵诗,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属倾城”之句,至今犹诵人口。……

  (第二十五回)

  长乐谢章铤《赌棋山庄诗集》有《题魏子安所著书后》〔7〕五绝三首,一为《石经考》,一为《陔南山馆诗话》,一即《花月痕》(蒋瑞藻《小说考证》八引《雷颠笔记》),因知此书为魏子安作。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负文名,而年二十余始入泮,即连举丙午(一八四六)乡试,然屡应进士试不第,乃游山西陕西四川,终为成都芙蓉书院院长,因乱逃归,卒,年五十六(一八一九——一八七四),著作满家,而世独传其《花月痕》(《赌棋山庄文集》五)。〔8〕秀仁寓山西时,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颇丰,且多暇,而苦无聊,乃作小说,以韦痴珠自况,保偶见之,大喜,力奖其成,遂为巨帙云(谢章铤《课余续录》一)〔9〕。然所托似不止此,卷首有太原歌妓《刘栩凤传》〔10〕,谓“倾心于逋客,欲委身焉”,以索值昂中止,将抑郁憔悴死矣。则秋痕盖即此人影子,而逋客实魏。韦韩,又逋客之影子也,设穷达两途,各拟想其所能至,穷或类韦,达当如韩,故虽自寓一己,亦遂离而二之矣。

  全书以伎女为主题者,有《青楼梦》六十四回,题“釐峰慕真山人著”,序则云俞吟香。吟香名达,江苏长洲人,中年颇作冶游,后欲出离,而世事牵缠,又不能遽去,光绪十年(一八八四)以风疾卒,所著尚有《醉红轩笔话》《花间棒》《吴中考古录》及《闲鸥集》〔11〕等(邹弢《三借庐笔谈》四)。《青楼梦》成于光绪四年,则取吴中倡女,以发挥其“游花国,护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报亲恩,全友谊,敦琴瑟,抚子女,睦亲邻,谢繁华,求慕道”(第一回)

  之大理想,所写非实,从可知矣。略谓金挹香字企真,苏州府长洲县人,幼即工文,长更慧美,然不娶,谓欲得“有情人”,而“当世滔滔,斯人谁与?竟使一介寒儒,怀才不遇,公卿大夫竟无一识我之人,反不若青楼女子,竟有慧眼识英雄于未遇时也”(本书《题纲》)。故挹香游狭邪,特受伎人爱重,指挥如意,犹南面王。例如:

  ……(挹香与二友及十二妓女)至轩中,三人重复观玩,见其中修饰,别有巧思。轩外名花绮丽,草木精神。正中摆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众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鸳鸯馆主人褚爱芳 第二位烟柳山人王湘云 第三位铁笛仙袁巧云 第四位爱雏女史朱素卿 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 第六位探梅女士郑素卿 第七位浣花仙史陆文卿……第十一位梅雪争先客何月娟末位护芳楼主人自己坐了;两旁四对侍儿斟酒。众美人传杯弄盏,极尽绸缪。挹香向慧琼道,“今日如此盛会,宜举一觞令,庶不负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诚是,即请赐令。”挹香说道,“请主人自己开令。”月素道,“岂有此理,还请你来。”挹香被推不过,只得说道,“有占了。”众美人道,“令官必须先饮门面杯起令,才是。”

  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酒一杯,奉与挹香;挹香一饮而尽,乃启口道,“酒令胜于军令,违者罚酒三巨觥!”众美人唯唯听命。……(第五回)

  挹香亦深于情,侍疾服劳不厌,如:

  ……一日,挹香至留香阁,爱卿适发胃气,饮食不进。挹香十分不舍,忽想着过青田著有《医门宝》四卷,尚在馆中书架内,其中胃气丹方颇多,遂到馆取而复至,查到“香郁散”最宜,令侍儿配了回来,亲侍药炉茶灶;

  又解了几天馆,朝夕在留香阁陪伴。爱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挹香。……(第二十一回)

  后乃终“掇巍科”,纳五妓,一妻四妾。又为养亲计,捐职仕余杭,即迁知府,则“任政事”矣。已而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鹤仙去;挹香亦悟道,将入山,……心中思想道,“我欲勘破红尘,不能明告他们知道,只得一个私自瞒了他们,踱了出去的了。”次日写了三封信,寄与拜林梦仙仲英,无非与他们留书志别的事情,又嘱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过了几天,挹香又带了几十两银子,自己去置办了道袍道服草帽凉鞋,寄在人家,重归家里。又到梅花馆来,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见他们不识不知,仍旧笑嘻嘻在着那里,觉心中还有些对他们不起的念头。想了一回,叹道,“既解情关,有何恋恋!”……(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于天台山,又归家,悉度其妻妾,于是“金氏门中两代白日升天”(第六十一回)。其子则早抡元;旧友亦因挹香汲引,皆仙去;而曩昔所识三十六伎;亦一一“归班”,缘此辈“多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因为偶触思凡之念,所以谪降红尘,如今尘缘已满,应该重入仙班”(第六十四回)也。

  《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智巧,使之团圆,久之,乃渐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然其余波,则所被尚广远,惟常人之家,人数鲜少,事故无多,纵有波澜,亦不适于《红楼梦》笔意,故遂一变,即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如上述三书,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媸,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谈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奸谲,谓“以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使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则开宗明义,已异前人,而《红楼梦》在狭邪小说之泽,亦自此而斩也。

  《海上花列传》今有六十四回,题“云间花也怜侬著”,或谓其人即松江韩子云〔12〕,善弈棋,嗜鸦片,旅居上海甚久,曾充报馆编辑,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中,阅历既深,遂洞悉此中伎俩(《小说考证》八引《谈瀛室笔记》);而未详其名,自署云间,则华亭人也。其书出于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每七日印二回,〔13〕遍鬻于市,颇风行。大略以赵朴斋为全书线索,言赵年十七,以访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楼,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顿,旋被洪送令还。而赵又潜返,愈益沦落,至“拉洋车”。书至此为第二十八回,忽不复印。

  作者虽目光始终不离于赵,顾事迹则仅此,惟因赵又牵连租界商人及浪游子弟,杂述其沉湎征逐之状,并及烟花,自“长三”至“花烟间”具有;略如《儒林外史》,若断若续,缀为长篇。其訾倡女之无深情,虽责善于非所,而记载如实,绝少夸张,则固能自践其“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第一回)之约者矣。如述赵朴斋初至上海,与张小村同赴“花烟间”时情状云:

  ……王阿二一见小村,便撺上去嚷道,“耐好啊!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嘎?只怕有两三年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动气,我搭耐说。”便凑着王阿二耳朵边,轻轻的说话。说不到四句,王阿二忽跳起来,沉下脸道,“耐倒乖杀哚。耐想拿件湿布衫拨来别人着仔,耐末脱体哉,阿是?”小村发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说完仔了唲。”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说些甚么,只见小村说着,又努嘴,王阿二即回头把赵朴斋瞟了一眼,接着小村又说了几句。王阿二道,“耐末那价呢?”小村道,“我是原照旧啘。”王阿二方才罢了;立起身来,剔亮了灯台;问朴斋尊姓;又自头至足,细细打量。朴斋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铫子,一手托两盒烟膏,……蹭上楼来,……

  把烟盒放在烟盘里,点了烟灯,冲了茶碗,仍提铫子下楼自去。王阿二靠在小村身旁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便说,“榻床浪来軃軃唲。”朴斋巴不得一声,随向烟榻下手躺下,看着王阿二烧好一口烟,装在枪上,授于小村,飕飗飗直吸到底。……至第三口,小村说,“覅吃哉。”王阿二调过枪来,授与朴斋。朴斋吸不惯,不到半口,斗门噎住。……王阿二将签子打通烟眼,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他手腕,王阿二夺过手,把朴斋腿膀尽力摔了一把,摔得朴斋又痠又痛又爽快。朴斋吸完烟,却偷眼去看小村,见小村闭着眼,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光景,朴斋低声叫“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王阿二道,“烟迷呀,随俚去罢。”朴斋便不叫了。

  ……(第二回)

  至光绪二十年,则第一至六十回俱出,进叙洪善卿于无意中见赵拉车,即寄书于姊,述其状。洪氏无计;惟其女曰二宝者颇能,乃与母赴上海来访,得之,而又皆留连不遽返。

  洪善卿力劝令归,不听,乃绝去。三人资斧渐尽,驯至不能归,二宝遂为倡,名甚噪。已而遇史三公子,云是巨富,极爱二宝,迎之至别墅消夏,谓将娶以为妻,特须返南京略一屏当,始来迓,遂别。二宝由是谢绝他客,且贷金盛制衣饰,备作嫁资,而史三公子竟不至。使朴斋往南京询得消息,则云公子新订婚,方赴扬州亲迎去矣。二宝闻信昏绝,救之始苏,而负债至三四千金,非重理旧业不能偿,于是复揽客,见噩梦而书止。自跋谓将续作,然不成。后半于所谓海上名流之雅集,记叙特详,但稍失实;至描写他人之征逐,挥霍,及互相欺谩之状,乃不稍逊于前三十回。有述赖公子赏女优一节,甚得当时世态:

  ……文君改装登场,一个门客凑趣,先喊声“好!”

  不料接接连连,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声嚷得天崩地塌,海搅江翻。……只有赖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

  唱过半出,就令当差的放赏。那当差的将一卷洋钱散放在巴斗内,呈赖公子过目,望台上只一撒,但闻索郎一声响,便见许多晶莹焜耀的东西,满台乱滚;台下这些帮闲门客又齐声一号。文君揣知赖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当场依然用心的唱,唱罢落场,……含笑入席。不提防赖公子一手将文君拦入怀中;文君慌的推开立起,佯作怒色,却又爬在赖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道,“晓得哉。”……

  (第四十四回)

  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14〕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已而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然二宝沦落,实作者豫定之局,故当开篇赵朴斋初见洪善卿时,即叙洪问“耐有个令妹,……阿曾受茶?”答则曰,“匆曾。今年也十五岁哉。”已为后文伏线也。光绪末至宣统初,上海此类小说之出尤多,往往数回辄中止,殆得赂矣;而无所营求,仅欲摘发伎家罪恶之书亦兴起,惟大都巧为罗织,故作已甚之辞,冀震耸世间耳目,终未有如《海上花列传》之平淡而近自然者。

  ※       ※        ※

  〔1〕 崔令钦 唐博陵(今河北定县)人。开元时官左金吾,天宝时迁著作佐郎,肃宗时改仓部郎中,后为万州刺史,终国子司业。所撰《教坊记》,一卷,记述唐开元天宝时期教坊的制度、轶闻和乐曲的起源、内容等。孙棨《北里志》,参看本卷第97页注〔9〕。

  〔2〕 梅鼎祚(1549—1615) 字禹金,明宣城(今属安徽)人。

  撰有传奇《玉合记》、杂剧《昆仑奴》等。所撰《青泥莲花记》,分七门十三卷。

  〔3〕 余怀(1616—?) 字澹心,别号鬘持老人,清莆田(今属福建)人。撰有《味外轩文稿》、《研山堂集》等。所撰《板桥杂记》,分雅游、丽品、轶事三卷。

  〔4〕 记述妓家故事之作,扬州有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录》等;

  吴门(苏州)有西溪山人《吴门画舵录》、个中生《吴门画航续录》等;

  珠江(广州)有支机生(缪艮)《珠江名花小传》、周友良《珠江梅柳记》等;上海有松北玉魫生(王韬)《海陬冶游录》、《淞滨琐话》等。

  〔5〕 《品花宝鉴》 卷首有石函氏(陈森)自序。刻于咸丰二年(1852),原刊本扉页题:“戊申年(1848)十月幻中了幻斋开雕,己酉年(道光二十九年,1849)六月工竣。”又据《梦华琐簿》载:“《宝鉴》是年(丁酉,道光十七年,1837)仅成前三十回;及己酉,少逸游广西归京,乃足成六十卷。余壬子(咸丰二年,1852)乃见其刊本。”

  〔6〕 符兆纶 字雪樵,清宜黄(今属江西)人,曾官福建知县。

  撰有《梦梨云诗抄》等。下面的引文见《绘图花月姻缘》卷首。

  〔7〕 谢章铤 字枚如,清长乐(今属福建)人,官至内阁中书。

  撰有《赌棋山庄全集》。《赌棋山庄诗集》,十四卷。《题魏子安所著书后》五言诗三首,见卷八。题《花月痕》一首云:“有泪无地洒,都付管城子。醇酒与妇人,末路乃如此。独抱一片心,不生亦不死。”

  〔8〕 《赌棋山庄文集》卷五《魏子安墓志铭》:“秀仁,字子安,一字子敦,侯官人。……少不利童试,年二十八,始补弟子员,即连举丙午乡试。……既累应春官不第,乃游晋,游秦,游蜀。故乡先达,与一时能为祸福之人,莫不爱君重君,而卒不能为君大力。君见时事多可危,手无尺寸,言不见异,而亢脏抑郁之气,无所发舒,因遁为稗官小说,托于儿女子之私,名其书曰《花月痕》。”

  〔9〕 关于《花月痕》撰写过程,《课余续录》卷一云:“是时子安旅居山西,就太原知府保眠琴太守馆。……多暇日,欲读书,又苦丛杂,无聊极,乃创为小说,以自写照。其书中所称韦莹字痴珠者,即子安也。方草一两回,适太守入其室,见之,大欢喜。乃与子安约:十日成一回。一回成,则张盛席,招菊部,为先生润笔寿,于是浸淫数十回,成巨帙焉。”

  〔10〕 《刘栩凤传》 即《栖梧花史小传》,内容记述河南滑县歌妓刘栩凤生平。

  〔11〕 《醉红轩笔话》 此书及《花间棒》、《吴中考古录》、《闲鸥集》,均见邹弢《三借庐笔谈》,未见刻本。

  〔12〕 韩子云(1856—1894) 名邦庆,别号太仙,清松江(今属上海)人。曾任申报馆编辑。

  〔13〕 关于《海上花列传》刊出情况,该书自光绪十八年(1892)二月初一日起,陆续刊印于韩邦庆所编文艺杂志《海上奇书》。

  该刊开始时每逢初一、十五出刊一期,每期印《海上花列传》二回;第九期起,改为每月一期,出至十五期停刊,《海上花列传》共刊出三十回。

  〔14〕 据《谭瀛室随笔》载:《海上花列传》“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如:

  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以外诸人,苟以类推之,当十得八九,是在读者之留意也。” 

第二十七篇 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

          明季以来,世目《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为“四大奇书”〔1〕,居说部上首,比清乾隆中,《红楼梦》盛行,遂夺《三国》之席,而尤见称于文人。惟细民所嗜,则仍在《三国》《水浒》。时势屡更,人情日异于昔,久亦稍厌,渐生别流,虽故发源于前数书,而精神或至正反,大旨在揄扬勇侠,赞美粗豪,然又必不背于忠义。其所以然者,即一缘文人或有憾于《红楼》,其代表为《儿女英雄传》;一缘民心已不通于《水浒》,其代表为《三侠五义》。

  《儿女英雄传评话》本五十三回,今残存四十回,题“燕北闲人著”。马从善序〔2〕云出文康手,盖定稿于道光中。文康,费莫氏,字铁仙,满洲镶红旗人,大学士勒保〔3〕次孙也,“以资为理藩院郎中,出为郡守,洊擢观察,丁忧旋里,特起为驻藏大臣,以疾不果行,卒于家。”家本贵盛,而诸子不肖,遂中落且至困惫。文康晚年块处一室,笔墨仅存,因著此书以自遣。升降盛衰,俱所亲历,“故于世运之变迁,人情之反复,三致意焉。”(并序语)荣华已落,怆然有怀,命笔留辞,其情况盖与曹雪芹颇类。惟彼为写实,为自叙,此为理想,为叙他,加以经历复殊,而成就遂迥异矣。书首有雍正甲寅观鉴我斋序,谓为“格致之书”,反《西游》等之“怪力乱神”而正之;

  〔4〕次乾隆甲寅东海吾了翁识,谓得于春明市上,不知作者何人,研读数四,“更于没字处求之”〔5〕,始知言皆有物,因补其阙失,弁以数言云云:皆作者假托。开篇则谓“这部评话……初名《金玉缘》;因所传的是首善京都一桩公案,又名《日下新书》。篇中立旨立言,虽然无当于文,却还一洗秽语淫词,不乖于正,因又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参》,初非释家言也。后来东海吾了翁重订,题曰《儿女英雄传评话》。

  ……”(首回)多立异名,摇曳见态,亦仍为《红楼梦》家数也。

  所谓“京都一桩公案”者,为有侠女曰何玉凤,本出名门,而智慧骁勇绝世,其父先为人所害,因奉母避居山林,欲伺间报仇。其怨家曰纪献唐,有大勋劳于国,势甚盛。何玉凤急切不得当,变姓名曰十三妹,往来市井间,颇拓弛玩世;

  偶于旅次见孝子安骥困厄,救之,以是相识,后渐稔。已而纪献唐为朝廷所诛,何虽未手刃其仇而父仇则已报,欲出家,然卒为劝沮者所动,嫁安骥。骥又有妻曰张金凤,亦尝为玉凤所拯,乃相睦如姊妹,后各有孕,故此书初名《金玉缘》。

  书中人物亦常取同时人为蓝本;或取前人,如纪献唐,蒋瑞藻(《小说考证》八)云,“吾之意,以为纪者,年也;献者,《曲礼》云,‘犬名羹献’;唐为帝尧年号:合之则年羹尧也。……其事迹与本传所记悉合。”安骥殆以自寓,或者有慨于子而反写之。十三妹未详,当纯出作者意造,缘欲使英雄儿女之概,备于一身,遂致性格失常,言动绝异,矫揉之态,触目皆是矣。如叙安骥初遇何于旅舍,虑其入室,呼人抬石杜门,众不能动,而何反为之运以入,即其例也:

  ……那女子又说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的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问得动他吗?打谅顽儿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两个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咤异。……(第四回)

  结末言安骥以探花及第,复由国子监祭酒简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未赴,又“改为学政,陛辞后即行赴任,办了些疑难大案,政声载道,位极人臣,不能尽述”。因此复有人作续书三十二回,文意并拙,且未完,云有二续,序题“不计年月无名氏”〔6〕盖光绪二十年顷北京书估之所造也。

  《三侠五义》出于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原名《忠烈侠义传》,百二十回,首署“石玉昆〔7〕述”,而序则云问竹主人原藏,入迷道人编订,皆不详为何如人。凡此流著作,虽意在叙勇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为国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为中枢,以总领一切豪俊,其在《三侠五义》者曰包拯。拯字希仁,以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其间尝除天章阁待制,又除龙图阁学土,权知开封府,立朝刚毅,关节不到,世人比之阎罗,有传在《宋史》(三百十六)。而民间所传,则行事率怪异,元人杂剧中已有包公“断立太后”及“审乌盆鬼”〔8〕诸异说;明人又作短书十卷曰《龙图公案》〔9〕,亦名《包公案》,记拯借私访梦兆鬼语等以断奇案六十三事,然文意甚拙,盖仅识文字者所为。后又演为大部,仍称《龙图公案》,则组织加密,首尾通连,即为《三侠五义》蓝本矣。〔10〕《三侠五义》开篇,即叙宋真宗未有子,而刘李二妃俱娠,约立举子者为正宫。刘乃与宫监郭槐密谋,俟李生子,即易以剥皮之狸猫,谓生怪物。太子则付宫人寇珠,命缢而弃诸水,寇珠不忍,窃授陈林,匿八大王所,云是第三子,始得长育。刘又谗李妃去之,忠宦多死。真宗无子,既崩,八王第三子乃入承大统,即仁宗也。书由是即进叙包拯降生,惟以前案为下文伏线而已。复次,则述拯婚宦及断案事迹,往往取他人故事,并附著之。比知开封,乃于民间遇李妃,发“狸猫换子”旧案,时仁宗始知李为真母,迎以归。拯又以忠诚之行,感化豪客,如三侠,即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双侠丁兆兰,丁兆蕙,以及五鼠,为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锦毛鼠白玉堂等,率为盗侠,纵横江湖间,或则偶入京师,戏盗御物,人亦莫能制,顾皆先后倾心,投诚受职,协诛强暴,人民大安。后襄阳王赵珏谋反,匿其党之盟书于冲霄楼,五鼠从巡按颜查散探访,而白玉堂遽独往盗之,遂坠铜网阵而死;书至此亦完。其中人物之见于史者,惟包拯八王等数人;故事亦多非实有,五鼠虽明人之《龙图公案》及《西洋记》皆载及,而并云物怪,与此之为义士者不同,宗藩谋反,仁宗时实未有,此殆因明宸濠事〔11〕而影响附会之矣。至于构设事端,颇伤稚弱,而独于写草野豪杰,辄奕奕有神,间或衬以世态,杂以诙谐,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值世间方饱于妖异之说,脂粉之谈,而此遂以粗豪脱略见长,于说部中露头角也。

  ……马汉道,“喝酒是小事,但不知锦毛鼠是怎么个人?”……展爷便将陷空岛的众人说出,又将绰号儿说与众人听了。公孙先生在旁,听得明白,猛然省悟道,“此人来找大哥,却是要与大哥合气的。”展爷道,“他与我素无仇隙,与我合什么气呢?”公孙策道,“大哥,你自想想,他们五人号称‘五鼠’,你却号称‘御猫’,焉有猫儿不捕鼠之理?这明是嗔大哥号称御猫之故,所以知道他要与大哥合气。”展爷道,“贤弟所说,似乎有理。但我这‘御猫’,乃圣上所赐,非是劣兄有意称‘猫’,要欺压朋友。他若真个为此事而来,劣兄甘拜下风,从此后不称御猫,也未为不可。”众人尚未答言,惟赵虎正在豪饮之间,……却有些不服气,拿着酒杯,立起身来道,“大哥,你老素昔胆量过人,今日何自馁如此?这‘御猫’二字,乃圣上所赐,如何改得?傥若是那个甚么白糖咧,黑糖咧,他不来便罢,他若来时,我烧一壶开开的水,把他冲着喝了,也去去我的滞气。”展爷连忙摆手说,“四弟悄言。岂不闻‘窗外有耳’?”刚说至此,只听得拍的一声,从外面飞进一物,不偏不歪,正打在赵虎擎的那个酒杯之上,只听当啷啷一声,将酒杯打了个粉碎。赵爷唬了一跳,众人无不惊骇。只见展爷早已出席,将槅扇虚掩,回身复又将灯吹灭,便把外衣脱下,里面却是早已结束停当的。暗暗将宝剑拿在手中,却把槅扇假做一开,只听拍的一声,又是一物打在槅扇上。展爷这才把槅扇一开,随着劲一伏身蹿将出去。只觉得迎面一股寒风,嗖的就是一刀,展爷将剑扁着,往上一迎,随招随架,用目在星光之下仔细观瞧,见来人穿着簇青的夜行衣靠,脚步伶俐:依稀是前在苗家集见的那人。二人也不言语,惟听刀剑之声,叮当乱响。展爷不过招架,并不还手,见他刀刀逼紧,门路精奇,南侠暗暗喝采;又想道,“这朋友好不知进退。我让着你,不肯伤你。又何必赶尽杀绝?难道我还怕你不成?”暗道,“也叫他知道知道。”便把宝剑一横,等刀临近,用个“鹤唳长空势”,用力往上一削。只听得噌的一声,那人的刀已分为两段,不敢进步,只见他将身一纵,已上了墙头。展爷一跃身,也跟上去。……(第三十九回)

  当俞樾寓吴下时,潘祖荫〔12〕归自北京,出示此本,初以为寻常俗书耳,及阅毕,乃叹其“事迹新奇,笔意酣恣,描写既细入毫芒,点染又曲中筋节,正如柳麻子说‘武松打店’,初到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甏,皆瓮瓮有声:

  闲中着色,精神百倍”(俞序语)。而颇病开篇“狸猫换太子”之不经,乃别撰第一回,“援据史传,订正俗说。”又以书中南侠北侠双侠,其数已四,非三能包,加小侠艾虎,则又成五,“而黑妖狐智化者,小侠之师也,小诸葛沈仲元者,第一百回中盛称其从游戏中生出侠义来,然则此两人非侠而何?”因复改名《七侠五义》,于光绪己丑(一八八九)序而传之,乃与初本并行,在江浙特盛。

  其年五月,复有《小五义》出于北京,十月,又出《续小五义》,皆一百二十四回。序谓与《三侠五义》皆石玉昆原稿,得之其徒。“本三千多篇,分上中下三部,总名《忠烈侠义传》,原无大小之说,因上部三侠五义为创始之人,故谓之大五义,中下二部五义即其后人出世,故谓之小五义。”《小五义》虽续上部,而又自白玉堂盗盟单起,略当上部之百一回;全书则以襄阳王谋反,义侠之士竞谋探其隐事为线索。是时白玉堂早被害,余亦渐衰老,而后辈继起,并有父风。卢方之子珍,韩彰之子天锦,徐庆之子良,白玉堂之侄芸生,旨意外凑聚于客舍,益以小侠艾虎,遂结为兄弟。诸人奔走道路,颇诛豪强,终集武昌,拟共破铜网阵,未陷而书毕。《续小五义》即接叙前案,铜网先破,叛王遂逃,而诸侠仍在江湖间诛锄盗贼。已而襄阳王成擒,天子论功,侠义之士皆受封赏,于是全书完。序虽云二书皆石玉昆旧本,而较之上部,则中部荒率殊甚,入下又稍细,因疑草创或出一人,润色则由众手,其伎俩有工拙,故正续遂差异也。

  且说徐庆天然的性气一冲的性情,永不思前想后,一时不顺,他就变脸,把桌子一扳,哗喇一声,碗盏皆碎。

  钟雄是泥人,还有个土性情,拿住了你们,好眼相看,摆酒款待,你倒如此,难怪他怒发。指着三爷道,“你这是怎样了?”三爷说,“这是好的哪。”寨主说,“不好便当怎样?”三爷说,“打你!”话言未了,就是一拳。钟雄就用指尖往三爷肋下一点。“哎哟!”噗咚!三爷就躺于地下。焉知晓钟寨主用的是“十二支讲关法”,又叫“闭血法”,俗语就叫“点穴”。三爷心里明白,不能动转。钟雄拿脚一踢,吩咐绑起来。三爷周身这才活动,又教人捆上了五花大绑。展南侠自己把二臂往后一背,说,“你们把我捆上!”众人有些不肯,又不能不捆。钟雄传令,推在丹凤桥枭首。内中有人嚷道,“刀下留人!”……

  (《小五义》第十七回)

  且说黑妖狐智化与小诸葛沈仲元二人暗地商议,独出己见,要去上王府盗取盟单。……(智化)爬伏在悬龛之上,晃千里火照明:下面是一个方匣子,……上头有一个长方的硬木匣子,两边有个如意金环。伸手揪住两个金环,往怀中一带,只听上面嗑叹一声,下来了一口月牙式铡刀。智化把眼睛一闭,也不敢往前蹿,也不敢往后缩,正在腰脊骨中当啷的一声,智化以为是腰断两截,慢慢睁开眼睛一看,却不觉着疼痛,就是不能动转。列公,这是什么缘故?皆因他是月牙式样;若要是铡草的铡刀,那可就把人铡为两段。此刀当中有一个过陇儿,也不至于甚大;又对着智爷的腰细;又对着解了百宝囊,底下没有东西垫着;又有背后背着这一口刀,连皮鞘带刀尖,正把腰脊骨护住。……总而言之:智化命不该绝。可把沈仲元吓了个胆裂魂飞。……(《续小五义》第一回)

  大小五义之书既尽出,乃即见《正续小五义全传》刊行,凡十五卷六十回,前有光绪壬辰(一八九二)绣谷居士序。其本即取《小五义》及续书,合为一部,去其复重,又汰其铺叙,省略成十三卷五十二回。末二卷八回则谓襄阳王将就擒,而又逸去,至红罗山,举兵复战,乃始败亡,是二书之所无,实为蛇足。行文叙事,亦虽简明有加,而原有之游词余韵,刊落甚多,故神采则转逊矣。

  包拯颜查散而外,以他人为全书枢轴者,在先亦已尝有。

  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有《施公案》八卷九十七回,一名《百断奇观》,记康熙时施仕纶(当作世纶)〔13〕为泰州知州至漕运总督时行事,文意俱拙,略如明人之《包公案》,而稍加曲折,一案或亘数回;且断案之外,又有遇险,已为侠义小说先导。至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则有《彭公案》二十四卷一百回,为贪梦道人作,述彭朋(当作鹏)〔14〕于康熙中为三河县知县,洊擢河南巡抚,回京出查大同要案等故事,亦不外贤臣微行,豪杰盗宝之类,而字句拙劣,几不成文。

  其他类似《三侠五义》之书尚甚夥,通行者有《永庆升平》九十七回,为潞河郭广瑞录哈辅源〔15〕演说,叙康熙帝变装私访,及除邪教,平逆匪诸案;寻有续一百回,亦贪梦道人作。又有《圣朝鼎盛万年青》八集,共七十六回,无撰人名,则记康熙帝以大政付刘塘陈宏谋〔16〕,自游江南,历遇奸徒骫法,英杰效忠之事。余如《英雄大八义》《英雄小八义》《七剑十三侠》《七剑十八义》〔17〕等,其类尚多,大率出光绪二十年顷。后又有《刘公案》(刘墉),《李公案》(李丙寅当作秉衡)〔18〕;而《施公案》亦续至十集,《彭公案》续至十七集;

  《七侠五义》则续至二十四集,千篇一律,语多不通,甚至一人之性格,亦先后顿异,盖历经众手,共成恶书,漫不加察,遂多矛盾矣。

  《三侠五义》及其续书,绘声状物,甚有平话习气,《儿女英雄传》亦然。郭广瑞序《永庆升平》云,“余少游四海,常听评词演《永庆升平》一书,……国初以来,有此实事流传,咸丰年间有姜振名先生,乃评谈今古之人,尝演说此书,未能有人刊刻,传流于世。余长听哈辅源先生演说,熟记在心,闲暇之时,录成四卷。……”《小五义》序亦谓与《三侠五义》皆石玉昆原稿,得之其徒,则石玉昆殆亦咸丰时说话人,与姜振名各专一种故事。文康习闻说书,拟其口吻,于是《儿女英雄传》遂亦特有“演说”流风。是侠义小说之在清,正接宋人话本正脉,固平民文学之历七百余年而再兴者也。惟后来仅有拟作及续书,且多滥恶,而此道又衰落。

  清初,流寇悉平,遗民未忘旧君,遂渐念草泽英雄之为明宣力者,故陈忱作《后水浒传》,则使李俊去国而王于暹罗(见第十五篇)。历康熙至乾隆百三十余年,威力广被,人民慑服,即士人亦无贰心,故道光时俞万春作《结水浒传》,则使一百八人无一幸免(亦见第十五篇),然此尚为僚佐之见也。

  《三侠五义》为市井细民写心,乃似较有《水浒》余韵,然亦仅其外貌,而非精神。时去明亡已久远,说书之地又为北京,其先又屡平内乱,游民辄以从军得功名,归耀其乡里,亦甚动野人歆羡,故凡侠义小说中之英雄,在民间每极粗豪,大有绿林结习,而终必为一大僚隶卒,供使令奔走以为宠荣,此盖非心悦诚服,乐为臣仆之时不办也。然当时于此等书,则以为“善人必获福报,恶人总有祸临,邪者定遭凶殃,正者终逢吉庇,报应分明,昭彰不爽,使读者有拍案称快之乐,无废书长叹之时……”(《三侠五义》及《永庆升平》序)云。

  而其时欧人之力又侵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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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四大奇书” 清李渔《三国演义序》云:“昔弇州先生有宇宙四大奇书之目,曰:《史记》也,《南华》也,《水浒》与《西厢》也。冯犹龙亦有四大奇书之目,曰:《三国》也,《水浒》也,《西游》与《金瓶梅》也。两人之论各异。愚谓书之奇,当从其类,《水浒》在小说家,与经史不类;《西厢》系词曲,与小说又不类。今将从其类以配其奇,则冯说为近是。”(见清两衡堂刊本《三国志第一才子书》卷首)李渔序。

  〔2〕 马从善 自号古辽阆圃,文康家门客,余未详。其序写于光绪戊寅年(1878),称“《儿女英雄传》一书,文铁仙先生康所作也。”

  〔3〕 勒保(1740—1819) 费莫氏,字宜轩,清满洲镶红旗人,官陕甘总督、四川总督、武英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等。曾镇压川、鄂、陕等地白莲教起义及云、贵苗民起义。

  〔4〕 观鉴我斋《儿女英雄传》序云:“其书以天道为纲,以人道为纪,以性情为意旨,以儿女英雄为文章,……吾不图于无意中果得于诚正、修齐、治平而外,快睹此格致一书也。”又云:“《西游记》其神也怪也,《水浒传》其力也,《金瓶梅》其乱也。”

  〔5〕 东海吾了翁《儿女英雄传序》云:“其事则日下旧闻,其文则忽庄忽谐,若明若昧,……研读数四,更于没字处求之,始知其所以忽庄忽谐,若明若昧者,言非无所为而发也。噫,伤已!惜原稿半残阙失次,爰不辞固陋,为之点金以铁,补缀成书,易其名曰《儿女英雄传评话》。”

  〔6〕 《续儿女英雄传》共三十二回,卷首有无名氏自序,不记年月。光绪二十四年(1898)北京宏文书局印行。

  〔7〕 石玉昆(约1810—约1871) 字振之,清天津人。道光咸丰年间说书艺人。

  〔8〕 “断立太后” 见元杂剧《抱妆盒》,剧情叙宋真宗时李美人生子,遭刘皇后嫉害,陈琳抱妆盒救出幼主,幼主后即位为仁宗,密询陈琳,尊生母李氏为皇太后。“审乌盆鬼”,见元杂剧《盆儿鬼》剧情叙汴梁人杨国用经商遇害,尸首虽被烧成灰和土制成瓦盆,但“冤魂”不散,能作人声,后经包公审理伸冤。

  〔9〕 《龙图公案》 十卷,明无名氏撰,序署“江左陶烺元乃斌父题于虎丘之悟石轩”。有繁简两本,繁本故事一百则,简本故事六十六则。叙写包公审案故事。

  〔10〕 这里的《龙图公案》指传钞本《龙图耳录》,一二○回,系石玉昆说唱《龙图公案》的记录本(删去唱词)。刊本《忠烈侠义传》(亦名《三侠五义》)即从此本出。

  〔11〕 明宸濠事 明正德十四年(1519),宗室宁王朱宸濠伪称奉太后密诏,于南昌起兵叛乱,后兵败被杀。

  〔12〕 俞樾 参看本卷第219页注〔28〕。俞樾将《三侠五义》改名《七侠五义》,并作序。序中所说的柳麻子,即柳敬亭(1587—1890),明末著名说书艺人。俞序关于柳敬亭说《水浒》的记述,本自明张岱《陶庵梦忆》卷五《柳敬亭说书》。潘祖荫(1830—1890),字伯寅,号郑奭,清吴县(今属江苏)人,官至工部尚书。撰有《郑奭诗存、文存》各一卷,编有《滂喜斋丛书》。

  〔13〕 施世纶(?—1722) 字文贤,清汉军镶黄旗人。曾任泰州知州,后官户部侍郎、漕运总督,撰有《南堂集》。《施公案》叙写其有关事迹,多出附会臆造。

  〔14〕 彭鹏(1637—1704) 字奋斯,号古愚,清莆田(今属福建)人,由三河知县官至广东巡抚。撰有《古愚心言》。《彭公案》叙写其有关事迹,多出附会臆造。

  〔15〕 郭广瑞 字筱亭,别号燕南居士,清潞河(今北京通县)人。

  哈辅源,满洲旗人。说书艺人,以专说《永庆升平》而闻名。

  〔16〕 刘墉(1719—1804) 字崇如,号石庵,清诸城(今属山东)人,官至吏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陈宏谋(1696—1771),字汝咨,号榕门,清临桂(今属广西)人,官至湖广总督、东阁大学士。此处正文“康熙”应为“乾隆”。

  〔17〕 《英雄大八义》 四卷,五十六回。《英雄小八义》系其续集,四卷,四十四回。叙写东京汴梁宋士公等人故事。《七剑十三侠》,又名《七子十三生》,三集,一八○回,题“姑苏桃花馆主人唐芸洲编次”。叙写明王守仁平定朱宸濠叛乱故事。《七剑十八义》,未见,同类书有《七剑八侠十六义》、《五剑十八义》等多种。

  〔18〕 《刘公案》 仅见唱本《刘墉私访大清传》,四卷,叙写乾隆时刘墉奉旨查办国舅、济南巡抚国泰事。《李公案》,一名《李公案奇闻》,三十四回,题“惜红居士编纂”。叙写清李秉衡办理讼案事。 

第二十八篇 清末之谴责小说

       光绪庚子(一九○○)后,谴责小说之出特盛。盖嘉庆以来,虽屡平内乱(白莲教,太平天国,捻,回),亦屡挫于外敌(英,法,日本),细民暗昧,尚啜茗听平逆武功,有识者则已翻然思改革,凭敌忾之心,呼维新与爱国,而于“富强”尤致意焉。戊戌变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岁而有义和团之变,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其作者,则南亭亭长与我佛山人名最著。

  南亭亭长为李宝嘉,字伯元,江苏武进人,少擅制艺及诗赋,以第一名入学,累举不第,乃赴上海办《指南报》,旋辍,别办《游戏报》,为俳谐嘲骂之文,后以“铺底”售之商人,又别办《海上繁华报》,〔1〕记注倡优起居,并载诗词小说,殊盛行。所著有《庚子国变弹词》若干卷,《海天鸿雪记》六本,《李莲英》一本,〔2〕《繁华梦》《活地狱》〔3〕各若干本。又有专意斥责时弊者曰《文明小史》,分刊于《绣像小说》中,〔4〕尤有名。时正庚子,政令倒行,海内失望,多欲索祸患之由,责其罪人以自快,宝嘉亦应商人之托,撰《官场现形记》,拟为十编,编十二回,自光绪二十七至二十九年中成三编,后二年又成二编,三十二年三月以瘵卒,年四十(一八六七——

  一九○六),书遂不完;亦无子,伶人孙菊仙〔5〕为理其丧,酬《繁华报》之揄扬也。尝被荐应经济特科,不赴,时以为高;

  又工篆刻,有《芋香印谱》〔6〕行于世(见周桂笙《新庵笔记》三,李祖杰致胡适书及顾颉刚《读书杂记》等)。

  《官场现形记》已成者六十回,为前半部,第三编印行时(一九○三)有自序,略谓“亦尝见夫官矣,送迎之外无治绩,供张之外无材能,忍饥渴,冒寒暑,行香则天明而往,禀见则日昃而归,卒不知其何所为而来,亦卒不知其何所为而去。”

  岁或有凶灾,行振恤,又“皆得援救助之例,邀奖励之恩,而所谓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穷期”。及朝廷议汰除,则“上下蒙蔽,一如故旧,尤其甚者,假手宵小,授意私人,因苞苴而通融,缘贿赂而解释:是欲除弊而转滋之弊也”。于是群官搜括,小民困穷,民不敢言,官乃愈肆,“南亭亭长有东方之谐谑,与淳于之滑稽,又熟知夫官之龌龊卑鄙之要凡,昏聩糊涂之大旨”,爱“以含蓄蕴酿存其忠厚,以酣畅淋漓阐其隐微,……穷年累月,殚精竭诚,成书一帙,名曰《官场现形记》。

  ……凡神禹所不能铸之于鼎,温峤所不能烛之以犀者,无不毕备也”。故凡所叙述,皆迎合,钻营,朦混,罗掘,倾轧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热心于作吏,及官吏闺中之隐情。头绪既繁,脚色复夥,其记事遂率与一人俱起,亦即与其人俱讫,若断若续,与《儒林外史》略同。然臆说颇多,难云实录,无自序所谓“含蓄蕴酿”之实,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尘。况所搜罗,又仅“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官场伎俩,本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特缘时势要求,得此为快,故《官场现形记》乃骤享大名;而袭用“现形”名目,描写他事,如商界学界女界者亦接踵也。今录南亭亭长之作八百余言为例,并以概余子:

  ……却说贾大少爷,……看看已到了引见之期,头天赴部演礼,一切照例仪注,不庸细述。这天贾大少爷起了一个半夜,坐车进城,……一直等到八点钟,才有带领引见的司官老爷把他带了进去,不知走到一个甚么殿上,司官把袖一摔,他们一班几个人在台阶上一溜跪下,离着上头约摸有二丈远,晓得坐在上头的就是“当今”了。……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员,当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预备召见。……贾大少爷虽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是第一遭见皇上,虽然请教过多少人,究竟放心不下。当时引见了下来,先看见华中堂。华中堂是收过他一万银子古董的,见了面问长问短,甚是关切。后来贾大少爷请教他道,“明日朝见,门生的父亲是现任臬司,门生见了上头,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没有听见上文,只听得“碰头”二字,连连回答道,“多碰头,少说话:是做官的秘诀。”贾大少爷忙分辨道,“门生说的是上头问着门生的父亲,自然要碰头;倘不问,也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道,“上头不问你,你千万不要多说话;应该碰头的地方,又万万不要忘记不碰,就是不该碰,你多磕头,总没有处分的。”一席话说得贾大少爷格外糊涂,意思还要问,中堂已起身送客了。贾大少爷只好出来,心想华中堂事情忙,不便烦他,不如去找黄大军机,……或者肯赐教一二。谁知见了面,贾大少爷把话才说完,黄大人先问“你见过中堂没有?他怎么说的?”贾大少爷照述一遍,黄大人道,“华中堂阅历深,他叫你多碰头少说话,老成人之见,这是一点儿不错的。”

  ……贾大少爷无法,只得又去找徐大军机。这位徐大人,上了年纪,两耳重听,就是有时候听得两句,也装作不知。他平生最讲究养心之学,有两个诀窍:一个是“不动心”,一个是“不操心”。……后来他这个诀窍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送他一个外号,叫他做“琉璃蛋”。

  ……这日贾大少爷……去求教他,见面之后,寒暄了几句,便题到此事。徐大人道,“本来多碰头是顶好的事。

  就是不碰头,也使得。你还是应得碰头的时候,你碰头;

  不必碰的时候,还是不必碰的为妙。”贾大少爷又把华黄二位的话述了一遍,徐大人道,“他两位说的话都不错。

  你便照他二位的话,看事行事,最妥。”说了半天,仍旧说不出一毫道理,只得又退了下来。后来一直找到一位小军机,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仪注说清。第二天召见上去,居然没有出岔子。……(第二十六回)

  我佛山人为吴沃尧,字茧人,后改趼人,广东南海人也,居佛山镇,故自称“我佛山人”。年二十余至上海,常为日报撰文,皆小品;光绪二十八年新会梁启超〔7〕印行《新小说》于日本之横滨,月一册,次年(一九○三),沃尧乃始学为长篇,即以寄之,先后凡数种,曰《电术奇谈》,曰《九命奇冤》,〔8〕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名于是日盛,而末一种尤为世间所称。后客山东,游日本,皆不得意,终复居上海;三十二年,为《月月小说》〔9〕主笔,撰《劫余灰》《发财秘诀》《上海游骖录》〔10〕;又为《指南报》作《新石头记》〔11〕。又一年,则主持广志小学校,甚尽力于学务,所作遂不多。宣统纪元,始成《近十年之怪现状》〔12〕二十回,二年九月遽卒,年四十五(一八六六——一九一○)。别有《恨海》《胡宝玉》〔13〕二种,先皆单行;又尝应商人之托,以三百金为撰《还我灵魂记》颂其药,〔14〕一时颇被訾议,而文亦不传(见《新庵笔记》三,《近十年之怪现状》自序,《我佛山人笔记》汪维甫序)。短文非所长,后因名重,亦有人缀集为《趼廛笔记》《趼人十三种》〔15〕《我佛山人笔记四种》《我佛山人滑稽谈》《我佛山人札记小说》〔16〕等。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本连载于《新小说》〔71〕中,后亦与《新小说》俱辍,光绪三十三年乃有单行本甲至丁四卷,宣统元年又出戊至辛四卷,共一百八回。全书以自号“九死一生”者为线索,历记二十年中所遇,所见,所闻天地间惊听之事,缀为一书,始自童年,末无结束,杂集“话柄”,与《官场现形记》同。而作者经历较多,故所叙之族类亦较夥,官师士商,皆著于录,搜罗当时传说而外,亦贩旧作(如《钟馗捉鬼传》之类),以为新闻。自云“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第一回)则通本所述,不离此类人物之言行可知也。相传吴沃尧性强毅,不欲下于人,遂坎坷没世,故其言殊慨然。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其叙北京同寓人符弥轩之虐待其祖云: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隐隐听得一阵喧嚷的声音出在东院里。……嚷了一阵,又静了一阵,静了一阵,又嚷一阵,虽是听不出所说的话来,却只觉得耳根不清净,睡不安稳。……直等到自鸣钟报了三点之后,方才朦胧睡去;等到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了。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见吴亮臣李在兹和两个学徒,一个厨子,两个打杂,围在一起窃窃私议。我忙问是甚么事。……亮臣正要开言,在兹道,“叫王三说罢,省了我们费嘴。”打杂王三便道,“是东院符老爷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里我起来解手,听见东院里有人吵嘴,……就摸到后院里,……往里面偷看:原来符老爷和符太太对坐在上面,那一个到我们家里讨饭的老头儿坐在下面,两口子正骂那老头子呢。那老头子低着头哭,只不做声。符太太骂得最出奇,说道,‘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就应该死的了,从来没见过八十多岁人还活着的。’符老爷道,‘活着倒也罢了。无论是粥是饭,有得吃吃点,安分守己也罢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饭了,你可知道要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是要自己本事挣来的呢。’那老头子道,‘可怜我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点儿咸菜罢了。’符老爷听了,便直跳起来,说道,‘今日要咸菜,明日便要咸肉,后日便要鸡鹅鱼鸭,再过些时,便燕窝鱼翅都要起来了。我是个没补缺的穷官儿,供应不起!’说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骂。……

  骂够了一回,老妈子开上酒菜来,摆在当中一张独脚圆桌上。符老爷两口子对坐着喝酒,却是有说有笑的。那老头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爷喝两杯,骂两句;符太太只管拿骨头来逗叭儿狗顽。那老头子哭丧着脸,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符老爷登时大发雷霆起来,把那独脚桌子一掀,匉訇一声,桌上的东西翻了个满地,大声喝道,‘你便吃去!’那老头子也太不要脸,认真就爬在地下拾来吃。符老爷忽的站了起来,提起坐的凳子,对准了那老头子摔去。幸亏站着的老妈子抢着过来接了一接,虽然接不住,却挡去势子不少。那凳子虽然还摔在那老头子的头上,却只摔破了一点头皮。倘不是那一挡,只怕脑子也磕出来了。”我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吓了一身大汗,默默自己打主意。到了吃饭时,我便叫李在兹赶紧去找房子,我们要搬家了。……(第七十四回)

  吴沃尧之所撰著,惟《恨海》《劫余灰》,及演述译本之《电术奇谈》等三种,自云是写情小说,其他悉此类,而谴责之度稍不同。至于本旨,则缘借笔墨为生,故如周桂笙(《新庵笔记》三)言,亦“因人,因地,因时,各有变态”,但其大要,则在“主张恢复旧道德”(见《新庵译屑》评语)云。

  又有《老残游记》二十章,题“洪都百炼生”著,实刘鹗〔18〕之作也,有光绪丙午(一九○六)之秋于海上所作序;或云本未完,末数回乃其子续作之。鹗字铁云,江苏丹徒人,少精算学,能读书,而放旷不守绳墨,后忽自悔,闭户岁余,乃行医于上海,旋又弃而学贾,尽丧其资。光绪十四年河决郑州,鹗以同知投效于吴大澂〔19〕,治河有功,声誉大起,渐至以知府用。在北京二年,上书请敷铁道;又主张开山西矿,既成,世俗交谪,称为“汉奸”。庚子之乱,鹗以贱值购太仓储粟于欧人,或云实以振饥困者,全活甚众;后数年,政府即以私售仓粟罪之,流新疆死(约一八五○——一九一○,详见罗振玉《五十日梦痕录》)。其书即借铁英号老残者之游行,而历记其言论闻见,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者信仰,并见于内,而攻击官吏之处亦多。其记刚弼误认魏氏父女为谋毙一家十三命重犯,魏氏仆行贿求免,而刚弼即以此证实之,则摘发所谓清官者之可恨,或尤甚于赃官,言人所未尝言,虽作者亦甚自憙,以为“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试观徐桐李秉衡〔20〕,其显然者也。……

  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也。

  ……那衙役们早将魏家父女带到,却都是死了一半的样子。两人跪到堂上,刚弼便从怀里摸出那个一千两银票并那五千五百两凭据,……叫差役送与他父女们看,他父女回说“不懂,这是甚么缘故?”……刚弼哈哈大笑道,“你不知道,等我来告诉你,你就知道了。昨儿有个胡举人来拜我,先送一千两银子,道,你们这案,叫我设法儿开脱;又说,如果开脱,银子再要多些也肯。……

  我再详细告诉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谋害的,你家为甚么肯拿几千两银子出来打点呢?这是第一据。……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诉他,‘照五百两一条命计算,也应该六千五百两。’你那管事的就应该说,‘人命实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员代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两的数目却不敢答应。’怎么他毫无疑义,就照五百两一条命算帐呢?这是第二据。我劝你们,早迟总得招认,免得饶上许多刑具的苦楚。”那父女两个连连叩头说,“青天大老爷。实在是冤枉。”刚弼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我这样开导,你们还是不招?再替我夹拶起来!”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应了一声“嗄!”……正要动刑。刚弼又道,“慢着。行刑的差役上来,我对你说。……你们伎俩,我全知道。你们看那案子是不要紧的呢,你们得了钱,用刑就轻;让犯人不甚吃苦。你们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过来的了,你们得了钱,就猛一紧,把犯人当堂治死,成全他个整尸首,本官又有个严刑毙命的处分。我是全晓得的。今日替我先拶贾魏氏,只不许拶得他发昏,但看神色不好就松刑,等他回过气来再拶。预备十天工夫,无论你甚么好汉,也不怕你不招!”……(第十六章)

  《孽海花》以光绪三十三年载于《小说林》〔21〕,称“历史小说”,署“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相传实常熟举人曾朴〔22〕字孟朴者所为。第一回犹楔子,有六十回全目,自金汮抡元起,即用为线索,杂叙清季三十年间遗闻逸事;后似欲以豫想之革命收场,而忽中止,旋合辑为书十卷,仅二十回。金汮谓吴县洪钧,尝典试江西,丁忧归,过上海,纳名妓傅彩云为妾,后使英,携以俱去,称夫人,颇多话柄。比洪殁于北京,傅复赴上海为妓,称曹梦兰,又至天津,称赛金花,庚子之乱,为联军统帅所暱,势甚张。书于洪傅特多恶谑,并写当时达官名士模样,亦极淋漓,而时复张大其词,如凡谴责小说通病;惟结构工巧,文采斐然,则其所长也。书中人物,几无不有所影射;使撰人诚如所传,则改称李纯客者实其师李慈铭〔23〕字莼客(见曾之撰《越缦堂骈体文集序》),亲炙者久,描写当能近实,而形容时复过度,亦失自然,盖尚增饰而贱白描,当日之作风固如此矣。即引为例:

  ……却说小燕便服轻车,叫车夫径到城南保安寺街而来。那时秋高气爽,尘软蹄轻,不一会,已到了门口。

  把车停在门前两棵大榆树阴下。家人方要通报,小燕摇手说“不必”,自己轻跳下车。正跨进门,瞥见门上新贴一副淡红朱砂笺的门对,写得英秀瘦削,历落倾斜的两行字,道:

  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

  户部员外补阙一千年

  小燕一笑。进门一个影壁;绕影壁而东,朝北三间倒厅;沿倒厅廊下一直进去,一个秋叶式的洞门;洞门里面,方方一个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绿叶森森,满院种着木芙蓉,红艳娇酣,正是开花时候。三间静室,垂着湘帘,悄无人声。那当儿恰好一阵微风,小燕觉得在帘缝里透出一股药烟,清香沁鼻。掀帘进去,却见一个椎结小童,正拿着把破蒲扇,在中堂东壁边煮药哩。见小燕进来,正要起立。只听房里高吟道,“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铃佩梦中人。”小燕一脚跨进去,笑道,“‘梦中人’是谁呢?”一面说,一面看,只见纯客穿着件半旧熟罗半截衫,踏着草鞋,本来好好儿,一手捋着短须,坐在一张旧竹榻上看书。看见小燕进来,连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书上发喘,颤声道,“呀,怎么小翁来,老夫病体竟不能起迓,怎好怎好?”小燕道,“纯老清恙,几时起的?怎么兄弟连影儿也不知?”纯客道,“就是诸公定议替老夫做寿那天起的。可见老夫福薄,不克当诸公盛意。云卧园一集,只怕今天去不成了。”小燕道,“风寒小疾,服药后当可小痊。还望先生速驾,以慰诸君渴望。”

  小燕说话时,却把眼偷瞧,只见榻上枕边拖出一幅长笺,满纸都是些抬头。那抬头却奇怪,不是“阁下”“台端”,也非“长者”“左右”,一迭连三,全是“妄人”两字。小燕觉得诧异,想要留心看他一两行,忽听秋叶门外有两个人,一路谈话,一路蹑手蹑脚的进来。那时纯客正要开口,只听竹帘子拍的一声。正是:十丈红尘埋侠骨,一帘秋色养诗魂。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九回)

  《孽海花》亦有他人续书(《碧血幕》《续孽海花》〔24〕,皆不称。

  此外以抉摘社会弊恶自命,撰作此类小说者尚多,顾什九学步前数书,而甚不逮,徒作谯呵之文,转无感人之力,旋生旋灭,亦多不完。其下者乃至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或有嫚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则遂堕落而为“黑幕小说”〔25〕。

  ※       ※        ※

  〔1〕 《指南报》 光绪二十二年(1896)创刊,不久停刊。《游戏报》,光绪二十三年(1897)创刊,宣统二年(1910)停刊。《海上繁华报》,未详,不知是否即李伯元所办《世界繁华报》。该报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创刊,宣统二年停刊。

  〔2〕 《庚子国变弹词》 四十回,长篇弹词,暴露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罪行,但对义和团持敌视态度。《海天鸿雪记》,二十回,题“二春居士编”,每回后有南亭亭长评。叙写上海妓女生活,对当时社会黑暗有所暴露。《李莲英》,未见,周桂笙《新庵笔记》曾提及。

  〔3〕 《繁华梦》 全称《海上繁华梦》,三集,一百回,题“古沪警梦痴仙戏墨”,实即孙家振撰。《活地狱》,四十三回。李宝嘉生前撰至三十九回,余为吴沃尧、欧阳巨源续成。此书由十五个长短不等的故事组成。

  〔4〕 《文明小史》 六十回,叙写清廷官吏的昏庸腐败,提倡改良。《绣像小说》,李宝嘉主编。小说期刊,光绪二十九年(1903)创刊于上海,光绪三十二年(1906)停刊。

  〔5〕 孙菊仙(1841—1931) 名濂,天津人。京剧艺人。

  〔6〕 《芋香印谱》 常州市博物馆藏有《芋香室印存》,卷首之独孤粲《李伯元传略》中称李“有芋香印谱行世”。据此,《芋香印谱》或即《芋香室印存》。

  〔7〕 梁启超(1873—1929) 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光绪戊戌年(1898)与康有为、谭嗣同等发起维新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他曾倡导“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著述甚多,主要有《饮冰室文集》等。

  〔8〕 《电术奇谈》 一名《催眠术》,二十四回,日本菊池幽芳著,方庆周译,吴趼人演述。内容叙写印度一部族酋长的女儿与一英国青年相爱的故事。《九命奇冤》,三十六回,叙写两家地主因迷信风水酿成九条命案的故事。

  〔9〕《月月小说》吴研人、周桂笙等主编。一九○六年九月创刊于上海,一九○八年十二月停刊,共出二十四期。所刊除小说外,尚有戏剧、论文、杂著等。

  〔10〕 《劫余灰》 十六回,叙写一对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故事。

  《发财秘诀》,又名《黄奴外史》,十回,叙写一穷汉在香港靠投机发家的故事。《上海游骖录》,十回,叙写一个地主的儿子投靠革命党的故事,其中对革命党人多所攻击。

  〔11〕 《新石头记》 四十回,以庚子事变前后的北京为背景,借贾宝玉之名,幻设事迹,与原《红楼梦》故事无关。

  〔12〕 《近十年之怪现状》 又名《最近社会龌龊史》,二十回,叙写当时社会黑暗情况,可视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续集。

  〔13〕 《恨海》 十回,以庚子事变为背景,叙写两对青年男女的婚姻悲剧。《胡宝玉》,又名《三十年上海北里之怪历史》,全书分八章,叙写名妓胡宝玉等人的故事。

  〔14〕 《还我灵魂记》 原题《还我魂灵记》,是吴沃尧一九一○年为药房写的一篇广告文字。其中的商人指中法大药房老板黄楚九,所颂的药为艾罗补脑汁。(据一九一○年七月二十二日《汉口中西报》)

  〔15〕 《趼廛笔记》 共七十二则,内容有记叙传闻,亦有读书札记。《趼人十三种》,即《光绪万年》、《无理取闹西游记》、《立宪万岁》、《黑籍冤魂》、《义盗记》、《庆祝立宪》、《大改革》、《平步青云》、《快升官》、《查功课》、《人镜学社鬼哭传》、《趼廛賸墨》及《趼廛诗删賸》。先后均发表于《月月小说》。吴趼人死后,由他人汇集成册印行。

  〔16〕 《我佛山人笔记四种》 即《我佛山人笔记》,汪维甫辑。

  收《趼廛随笔》、《趼廛续笔》、《中国侦探三十四案》及《上海三十年艳迹》四种。前二种与《趼廛笔记》内容基本相同。《我佛山人滑稽谈》,收笑话之类一百七十余则。《我佛山人札记小说》,四卷,五十三篇,所记多属奇闻轶事。

  〔17〕 《新小说》 光绪二十八年(1902)梁启超创办于横滨,共刊行两卷,以小说为主,旁及诗歌、戏曲、笔记等。

  〔18〕 刘鹗(1857—1909) 曾官候补知府,后弃官经商。除《老残游记》外,编有甲骨文《铁云藏龟》等。

  〔19〕 吴大澂(1835—1902) 字清卿 号愙斋,清吴县(今属江苏)人,官湖南巡抚。撰有《愙斋诗文集》、《愙斋集古录》等。

  〔20〕 徐桐(1819—1900) 字荫轩,汉军正蓝旗人,历任礼部、吏部尚书。顽固守旧,反对维新变法。李秉衡(1830—1900),字鑑堂,海城(今属辽宁)人,官山东巡抚、巡阅长江水师大臣等。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战败自尽。

  〔21〕 《小说林》 黄摩西主编。一九○七年一月于上海创刊,一九○八年九月停刊,共出十二期,多载翻译小说。

  〔22〕 曾朴(1872—1935) 字孟朴,笔名东亚病夫,江苏常熟人,辛亥革命后任江苏财政厅长、政务厅长等职。曾创办小说林书店。

  所撰小说除《孽海花》外,尚有《鲁男子》等。《孽海花》前六回为爱自由者(金松岑)所作,经曾朴修改。

  〔23〕 李慈铭(1830—1894) 字炁伯,号莼客,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官至山西道监察御史。撰有《越缦堂日记》、《白华绛跗阁诗集》、《湖塘林馆骈体文钞》等。

  〔24〕 关于《孽海花》续书。《碧血幕》,包天笑撰。有光绪丁未年(1907)《小说林》本,未写完。《续孽海花》,陆士谔撰。原题《孽海花续编》,书内题作《孽海花三编》。后又续写四、五、六编,题名《新孽海花》。曾朴初撰《孽海花》时曾拟六十回回目,然初稿仅成二十回。此续书系据曾朴拟定之回目,自二十一回始,至六十回止。

  〔25〕 “黑幕小说” 一九一六年十月《时事新报》辟“上海黑幕”专栏后逐渐风行的一种小说,代表作品有《绘图中国黑幕大观》等。 

后记

        右《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其第一至第十五篇以去年十月中印讫。已而于朱彝尊〔1〕《明诗综》卷八十知雁宕山樵陈忱字遐心,胡适为《后水浒传序》〔2〕考得其事尤众;于谢无量《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3〕第一编知《说唐传》旧本题庐陵罗本撰,《粉妆楼》相传亦罗贯中作,惜得见在后,不及增修。其第十六篇以下草稿,则久置案头,时有更定,然识力俭隘,观览又不周洽,不特于明清小说阙略尚多,即近时作者如魏子安、韩子云辈之名,亦缘他事相牵,未遑博访。况小说初刻,多有序跋,可借知成书年代及其撰人,而旧本希觏,仅获新书,贾人草率,于本文之外,大率刊落;用以编录,亦复依据寡薄,时虑讹谬,惟更历岁月,或能小小妥帖耳。而时会交迫,当复印行,乃任其不备,辄付排印。顾畴昔所怀将以助听者之聆察、释写生之烦劳之志愿,则于是乎毕矣。一千九百二十四年三月三日校竟记。

※  ※ ※

〔1〕 朱彝尊(1629—1709) 字锡鬯,号竹垞,清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所撰《明诗综》,一百卷,卷八十辑录陈忱诗一首,称“忱字遐心,乌程人”。

〔2〕 《后水浒传序》 即《水浒续集两种序》,见《胡适文存》二集卷四。

〔3〕 谢无量(1884—1964),名蒙,四川梓潼人,曾任上海中华书局编辑。撰有《中国大文学史》、《中国妇女文学史》等。《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后改名《罗贯中与马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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