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篇至第五篇 鲁迅全集 自文字至文章 老庄 屈原及宋玉

《鲁迅全集》━汉文学史纲要

目录

第一篇 自文字至文章

第二篇 《书》与《诗》

第三篇 老庄

第四篇 屈原及宋玉

第五篇 李斯

简介

  本书系鲁迅一九二六年在厦门大学担任中国文学史课程时编写的讲义,题为《中国文学史略》;次年在广州中山大学讲授同一课程时又曾使用,改题《古代汉文学史纲要》。在作者生前未正式出版,一九三八年编入《鲁迅全集》时改用此名。   

第一篇 自文字至文章

  在昔原始之民,其居群中,盖惟以姿态声音,自达其情意而已。声音繁变,濅成言辞,言辞谐美,乃兆歌咏。时属草昧,庶民朴淳,心志郁于内,则任情而歌呼,天地变于外,则祗畏以颂祝,踊跃吟叹,时越侪辈,为众所赏,默识不忘,口耳相传,或逮后世。复有巫觋,职在通神,盛为歌舞,以祈灵贶,而赞颂之在人群,其用乃愈益广大。试察今之蛮民,虽状极狉獉,未有衣服宫室文字,而颂神抒情之什,降灵召鬼之人,大抵有焉。吕不韦云,“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1〕(《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郑玄则谓“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诗谱序》)〔2〕虽荒古无文,并难征信,而证以今日之野人,揆之人间之心理,固当以吕氏所言,为较近于事理者矣。

  然而言者,犹风波也,激荡既已,余踪杳然,独恃口耳之传,殊不足以行远或垂后。诗人感物,发为歌吟,吟已感漓,其事随讫。倘将记言行,存事功,则专凭言语,大惧遗忘,故古者尝结绳而治,而后之圣人易之以书契。结绳之法,今不能知;书契者,相传“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易》《下系辞》)“神农氏复重之为六十四爻。”〔3〕(司马贞《补史记》)颇似为文字所由始。其文今具存于《易》〔4〕),积画成象,短长错综,变易有穷,与后之文字不相系属。故许慎复以为“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说文解字序》)。

  要之文字成就,所当绵历岁时,且由众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谁为作者,殊难确指,归功一圣,亦凭臆之说也。

  许慎〔5〕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说文解字序》)指事象形会意为形体之事,形声假借为声音之事,转注者,训诂之事也。虞夏书契,今不可见,岣嵝禹书〔6〕,伪造不足论,商周以来,则刻于骨甲金石者多有,下及秦汉,文字弥繁,而摄以六事,大抵弭合。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触目会心,不待授受,渐而演进,则会意指事之类兴焉。今之文字,形声转多,而察其缔构,什九以形象为本柢,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则写山曰崚嶒嵯峨,状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葱茏,恍逢丰木,鳟鲂鳗鲤,如见多鱼。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

  连属文字,亦谓之文。而其兴盛,盖亦由巫史乎。巫以记神事,更进,则史以记人事也,然尚以上告于天;翻今之《易》与《书》,间能得其仿佛。至于上古实状,则荒漠不可考,君长之名,且难审知,世以天皇地皇人皇为三皇〔7〕者,列三才开始之序,继以有巢燧人〔8〕伏羲神农者,明人群进化之程,殆皆后人所命,非真号矣。降及轩辕,遂多传说,逮于虞夏,乃有箸于简策之文传于今。

  巫史非诗人,其职虽止于传事,然厥初亦凭口耳,虑有愆误,则练句协音,以便记诵。文字既作,固无愆误之虞矣,而简策繁重,书削为劳,故复当俭约其文,以省物力,或因旧习,仍作韵言。今所传有黄帝《道言》〔9〕见《吕氏春秋》),《金人铭》〔10〕(《说苑》),颛顼《丹书》〔11〕(《大戴礼记》),帝喾《政语》〔12〕(《贾谊新书》),虽并出秦汉人书,不足凭信,而大抵协其音,偶其词,使读者易于上口,则殆犹古之道也。

  由前言更推度之,则初始之文,殆本与语言稍异,当有藻韵,以便传诵,“直言曰言,论难曰语”〔13〕,区以别矣。然汉时已并称凡等于竹帛者为文章(《汉书》《艺文志》);后或更拓其封域,举一切可以图写,接于目睛者皆属之。梁之刘勰〔14〕,至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文心雕龙》《原道》),三才所显,并由道妙,“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故凡虎斑霞绮,林籁泉韵,俱为文章。其说汗漫,不可审理。稍隘之义,则《易》有曰,“物相杂,故曰文。”〔15〕《说文解字》曰,“文,错画也。”可知凡所谓文,必相错综,错而不乱,亦近丽尔之象。至刘熙〔16〕云“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释名》)。则确然以文章之事,当具辞义,且有华饰,如文绣矣。《说文》又有彣字,云:

  “也”;“北,彣彰也”〔17〕。盖即此义。然后来不用,但书文章,今通称文学。

  刘勰虽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而晋宋以来,文笔之辨又甚峻。其《总术篇》即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

  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萧绎〔18〕所诠,尤为昭晰,曰:

  “今之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是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曰,“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脣吻遒会,精灵荡摇。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

  (《金楼子》《立言篇》)盖其时文章界域,极可弛张,纵之则包举万汇之形声;严之则排摈简质之叙记,必有藻韵,善移人情,始得称文。其不然者,概谓之笔。

  辞笔或诗笔对举,唐世犹然,逮及宋元,此义遂晦,于是散体之笔,并称曰文,且谓其用,所以载道,提挈经训,诛锄美辞,讲章告示,高张文苑矣。清阮元〔19〕作《文言说》,其子福又作《文笔对》,复昭古谊,而其说亦不行。

  

  〔1〕 吕不韦(?—前235) 战国末期卫国濮阳(今属河南)人,原为大商人。秦庄襄王、秦王政时为相国,后被免职,忧惧自杀。他曾命门客编撰《吕氏春秋》,二十六卷。葛天氏,传说中氏族首领之一。

  八阙,据《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载,即《载民》、《玄鸟》、《遂草木》、《奋五谷》、《敬天常》、《建帝功》、《依地德》、《总禽兽之极》。

  〔2〕 郑玄(127—200) 字康成,东汉北海高密(今属山东)人。

  所撰《诗谱》,分别说明《诗经》风、雅、颂各部分的地域、时代等情况;《诗谱序》总述《诗经》的形成与时代的关系。上皇,指伏羲氏(亦称庖牺氏),相传他教民结网,从事渔猎畜牧。

  〔3〕 据唐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炎帝神农氏,……

  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用,以教万人,始教耕,故号神农氏。于是作蜡祭,以赭鞭鞭草木,始尝百草,始有医药。又作五弦之瑟。教人日中为市,交易而退,各得其所。遂重八卦为六十四爻。”

  〔4〕 《易》 又称《周易》,我国古代占卜书。分经与传。经有卦、卦辞、爻辞三部分;传有十篇,是对经的解释。

  〔5〕 许慎(约58—约147) 字叔重,东汉汝南召陵(今河南偃城)人。所撰《说文解字》三十卷,系文字学的重要著作。下文“书者,如也”,唐孔颖达《尚书序正义》:“《璇玑钤》云:‘书者,如也。’则书者,写其言,如其意,情得展舒也。”八岁入小学,《大戴礼记·保傅篇》载:“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保氏教国子,《周礼·地官》载:“保氏掌谏王恶,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书,即六书。

  〔6〕 岣嵝禹书 湖南衡山嵝峰上,有碑文七十余字,字体奇古,相传为夏禹所刻,实系后人伪托。

  〔7〕 三皇 诸说不一。《帝王世纪》云:“天地开辟,有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西汉孔安国《尚书序》:“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唐孔颖达《正义》:“三皇之书为三坟。”

  〔8〕 有巢、燧人 皆传说中氏族首领。相传有巢教人巢居,因号有巢氏;燧人教人钻木取火,开始熟食,因号燧人氏。

  〔9〕 黄帝 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道言》,散见《吕氏春秋》、《淮南子》等书。如《吕氏春秋·去私》记黄帝之言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

  〔10〕 《金人铭》 西汉刘向《说苑·敬慎》记孔丘在周太庙见一金人(铜人),背上刻有铭文,有句云:“荧荧不灭,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成网罗。青青不伐,将寻斧柯。”

  〔11〕 颛顼 据《帝王世纪》载,颛顼即“高阳氏,黄帝之孙”。

  《大戴礼记·武王践祚》载颛顼《丹书》语云:“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

  〔12〕 帝喾 据《帝王世纪》载,帝喾即“高辛氏,少皡之孙”,少皡为黄帝之子。《贾子新书·修政语(上)》记帝喾语云:“德莫高于博爱人,而政莫高于博利人,故政莫大于信,治莫大于仁,吾慎此而已也。”

  〔13〕 “直言曰言,论难曰语” 语见《说文解字》第三卷。

  〔14〕 刘勰(?—约520) 字彦和,南朝梁南东莞(今江苏镇江)人。所撰《文心雕龙》,十卷,五十篇,是中国第一部系统性的文学理论批评专著。下文自“三才所显”至“俱为文章”,均据《文心雕龙·原道》:“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唯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15〕 “物相杂·故曰文” 语见《易·系辞(下)》。物,指阴阳。此二句意谓阴(--)和阳(—)相错综即是文。

  〔16〕 刘熙 字成国,东汉末北海(今山东潍坊)人。事迹不详。

  所撰《释名》,八卷,以音同或音近的字解释字义,推究事物所以命名的由来。

  〔17〕 “,彣彰也” 许慎《说文解字》原作“北,有文章也”。

  清段玉裁注:“彣,也,有部曰彣,有彣彰也。”彣,段注:“以毛饰画而成彣彰。”

  〔18〕 萧绎(508—554) 即梁元帝,自号金楼子。初封湘东王,后即位称帝。所撰《金楼子》,笔记体著作,原为十卷,今存六卷。下文的阎纂,即阎缵,字续伯,晋巴西安汉人。曾为太傅杨骏舍人,《晋书》有传。伯松,姓张名竦,西汉末年武阳人。因善作奏章,封淑德侯,官丹阳太守。《汉书·王莽传》载时人云:“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引文中的“今之门徒”、“精灵荡摇”,《知不足斋丛书》本作“夫子门徒”、“情灵摇荡”。

  〔19〕 阮元(1764—1849) 字伯元,号芸台,清仪征(今属江苏)人,历任两广总督、体仁阁大学士等。著有《揅经室集》,其中《文言说》、《文韵说》、《与友人论古文书》等篇,论析文笔之分。其子阮福撰《文笔对》,谓“有情辞声韵者为文”,“直言无文采者为笔”。此文收入他所编《文笔考》一书,又见阮元《揅经室三集·学海堂文笔策问》。

第二篇 《书》与《诗》

  《周礼》〔1〕,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2〕今已莫知其书为何等。假使五帝书诚为五典,则今惟《尧典》在《尚书》〔3〕中。

  “尚者,上也。上所为,下所书也。”(王充《论衡》《须颂篇》)或曰:“言此上代以来之书。”(孔颖达《尚书正义》)纬书〔4〕谓“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去三千一百二十篇。”

  (《尚书璇玑钤》)乃汉人侈大之言,不可信。《尚书》盖本百篇:《虞夏书》二十篇,《商书》《周书》各四十篇。〔5〕今本有序,相传孔子所为,言其作意(《汉书》《艺文志》),然亦难信,以其文不类也。〔6〕秦燔烧经籍,济南伏生〔7〕抱书藏山中,又失之。汉兴,景帝使鼂错往从口授,而伏生旋老死,仅得自《尧典》至《秦誓》二十八篇;故汉人尝以拟二十八宿。〔8〕《书》之体例有六:曰典,曰谟,曰训,曰诰,曰誓,曰命,〔9〕是称六体。然其中有《禹贡》〔10〕,颇似记,余则概为训下与告上之词,犹后世之诏令与奏议也。其文质朴,亦诘屈难读,距以藻韵为饰,俾便颂习,便行远之时,盖已远矣。晋卫宏〔11〕则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故难解之处多有。今即略录《尧典》中语,以见大凡: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工。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

  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

  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

  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釐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

  扬雄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法言》《问神》)〔12〕虞夏禅让,独饶治绩,敷扬休烈,故深大矣;周多征伐,上下相戒,事危而言切,则峻肃而不阿借;惟《商书》时有哀激之音,若缘厓而失其援,以为夷旷,所未详也。如《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武帝时,鲁共王〔13〕坏孔子旧宅,得其末孙惠所藏之书,字皆古文。孔安国〔14〕以今文校之,得二十五篇,其五篇与伏生所诵相合,因并依古文,开其篇第,以隶古字写之,合成五十八篇。会巫盅事〔15〕起,不得奏上,乃私传其业于生徒,称《尚书》古文之学(《隋书》《经籍志》)。而先伏生所口授者,缘其写以汉隶,遂反称今文。

  孔氏所传,既以值巫盅不行,遂有张霸〔16〕之徒,伪造《舜典》《汨作》等二十四篇,亦称古文书,而辞义芜鄙,不足取信于世。若今本孔传《古文尚书》,则为晋豫章梅赜〔17〕所奏上,独失《舜典》;至隋购募,乃得其篇,唐孔颖达〔18〕疏之,遂大行于世。宋吴棫〔19〕始以为疑;朱熹更比较其词,以为“今文多艰涩,而古文反平易”,“却似晋宋间文章”,并书序亦恐非安国作也。〔20〕明梅鷟〔21〕作《尚书考异》,尤力发其复,谓“《尚书》惟今文传自伏生口诵者为真古文。出孔壁中者,尽后儒伪作,大抵依约诸经《论》《孟》中语,并窃其字句而缘饰之”云。

  诗歌之起,虽当早于记事,然葛天《八阕》,黄帝乐词〔22〕,仅存其名。《家语》谓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23〕曰: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尚书大传》〔24〕又载其《卿云歌》云:“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辞仅达意,颇有古风,而汉魏始传,殆亦后人拟作。其可征信者,乃在《尚书》《皋陶谟》,(伪孔传《尚书》分之为《益稷》)曰:

  “……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曰:俞,往,钦哉!”

  以体式言,至为单简,去其助字,实止三言,与后之“汤之《盘铭》〔25〕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同式;又虽亦偶字履韵,而朴陋无华,殊无以胜于记事。然此特君臣相勗,冀各慎其法宪,敬其职事而已,长言咏叹,故命曰歌,固非诗人之作也。

  自商至周,诗乃圆备,存于今者三百五篇,称为《诗经》。其先虽遭秦火,而人所讽诵,不独在竹帛,故最完。司马迁〔26〕始以为“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

  然唐孔颖达已疑其言;宋郑樵则谓诗皆商周人作,孔子得于鲁太师,编而录之。朱熹于诗,其意常与郑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删诗,看来只是采得许多诗,夫子不曾删去,只是刊定而已。”〔27〕《书》有六体,《诗》则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风雅颂以性质言:风者,闾巷之情诗;雅者,朝廷之乐歌;颂者,宗庙之乐歌也。是为《诗》之三经。赋比兴以体制言:赋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兴者托物兴辞也。是为《诗》之三纬。风以《关睢》始,雅有大小,小雅以《鹿鸣》始,大雅以《文王》始;颂以《清庙》始;是为四始。汉时,说《诗》者众,鲁有申培,齐有辕固,燕有韩婴,〔28〕皆尝列于学官,而其书今并亡。存者独有赵人毛苌诗传,其学自谓传自子夏;河间献王尤好之。〔29〕其诗每篇皆有序,郑玄以为首篇大序即子夏作,后之小序则子夏毛公合作也。〔30〕而韩愈则云,“子夏不序诗。”〔31〕朱熹解诗,亦但信诗不信序。〔32〕然据范晔说,则实后汉卫宏之所为尔。〔33〕毛氏《诗序》既不可信,三家《诗》又失传,作诗本义遂难通晓。而《诗》之篇目次第,又不甚以时代为先后,故后来异说滋多。明何楷作《毛诗世本古义》〔34〕,乃以诗编年,谓上起于夏少康时(《公刘》,《七月》等)而讫于周敬王之世(《下泉》),虽与孟子知人论世〔35〕之说合,然亦非必其本义矣。要之《商颂》〔36〕五篇,事迹分明,词亦诘屈,与《尚书》近似,用以上续舜皋陶之歌,或非诬欤?今录其《玄鸟》一篇;《毛诗》序曰:祀高宗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

  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至于二《雅》,则或美或刺,较足见作者之情,非如《颂》诗,大率叹美。如《小雅》《采薇》,言征人远戍,虽劳而不敢息云: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遍启居,亸狁之故。……彼尔维何?

  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此盖所谓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之言矣。〔37〕然亦有甚激切者,如《大雅》《瞻卬》:

  “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廖!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复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复说之!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藐藐昊天,无不克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国风》之词,乃较平易,发抒情性,亦更分明。如: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召南》《野有死麕》)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风》《溱洧》)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唐风》《山有枢》)

  《诗》之次第,首《国风》,次《雅》,次《颂》。《国风》次第,则始周召二南〔38〕,次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而终以豳。其序列先后,宋人多以为即孔子微旨所寓,〔39〕然古诗流传来久,篇次未必一如其故,今亦无以定之。惟《诗》以平易之《风》始,而渐及典重之《雅》与《颂》;《国风》又以所尊之周室始,次乃旁及于各国,则大致尚可推见而已。

  《诗》三百篇,皆出北方,而以黄河为中心。其十五国中,周南召南王桧陈郑在河南,邶鄘卫曹齐魏唐在河北,豳秦则在泾渭之滨,疆域概不越今河南山西陕西山东四省之外。其民原重,故虽直抒胸臆,犹能止乎礼义,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虽诗歌,亦教训也。然此特后儒之言,实则激楚之言,奔放之词,《风》《雅》中亦常有,而孔子则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后儒因孔子告颜渊为邦,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40〕遂亦疑及《郑风》,以为淫逸,失其旨矣。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嵇康〔41〕曰:“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本集《声无哀乐论》)世之欲捐窈窕之声,盖由于此,其理亦并通于文章。

  参考书:

  《尚书正义》(唐孔颖达)

  《毛诗正义》(同上)

  《经义考》(清朱彝尊)卷七十二至七十六 卷九十八至一百《支那文学史纲》(日本儿岛献吉郎)第二篇二至四章《诗经研究》(谢无量)

  

  〔1〕 《周礼》 又名《周官》,记述周王室官制和战国时各国制度,战国后期写成。内分《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六篇。《冬官司空》已佚,西汉河间献王(刘德)补以《考工记》。

  〔2〕 外史 《周礼·春官宗伯》载:“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掌达书名于四方。若以书使于四方,则书其令。”

  三皇五帝之书,即“三坟五典”。西汉孔安国《尚书序》载:“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

  〔3〕 《尧典》 《尚书》第一篇,也称“帝典”。主要记载尧舜禅让事迹等。《尚书》,中国上古历史文件和追述古代史事的著作的汇编。

  〔4〕 纬书 汉代人混合神学迷信思想附会儒家经义的书。《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七经的纬书,统称“七纬”。《璇玑钤》即《尚书纬》的一种。明胡应麟《四部正》:“纬之名,所以配经。”原书已失传,明孙穀《古微书》、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有辑录。帝魁,南宋罗泌《路史后纪·黄帝纪》:“帝魁氏,大鸿氏之曾孙也。”传说大鸿氏系黄帝之子。《中候》,即《尚书中候》十八篇,也是《尚书》的一种纬书。

  〔5〕 《虞夏书》 指《虞书》和《夏书》。《虞书》记载传说中唐尧、虞舜、夏禹等事迹,《夏书》记载夏代史事。《商书》记载商代史事,《周书》记载周代史事。

  〔6〕 关于孔子作《书》序,据《汉书·艺文志》:“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迄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

  〔7〕 伏生 名胜。西汉济南(郡治今山东章丘)人。《史记·儒林列传》:“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

  下文“景帝”应作“文帝”。

  〔8〕 关于汉人以《书》二十八篇拟二十八宿,据《史记·儒林列传》唐司马贞《索隐》:“孔臧与安国书云:‘旧《书》潜于壁室,歘尔复出,古训复申。唯闻《尚书》二十八篇取象二十八宿,何图乃有百篇’。”

  〔9〕 典、谟、训、诰、誓、命 《尚书》中的六种文体。典,记述帝王言行,以作后代常法,如《尧典》。谟,记述君臣谋议国事,如《皋陶谟》。训,记述训导言词,如《伊训》。诰,施政文告,如《汤诰》。誓,临战勉励将士的誓词,如《牧誓》。命,帝王的诏令,如《顾命》。

  〔10〕 《禹贡》 《尚书·夏书》的一篇。内容记述夏禹王划定冀、兖、青、徐等九州,并记载各州山川、土壤、物产和贡赋等级。近人认为,反映如此广大地区自然现象和贡赋问题的记叙文,只有至战国时始可能出现。

  〔11〕 卫宏 字敬仲,东汉东海(郡治今山东郯城)人。光武帝时任议郎,治《毛诗》及《古文尚书》。卫宏语见《汉书·儒林传》颜师古注。“晋”应作“东汉”。

  〔12〕 扬雄 参看本卷第25页注〔12〕。撰有《法言》、《方言》等书和《甘泉》、《长杨》等赋。《法言》,十三卷,模仿《论语》写成的著作。“昔之说《书》者序以百”,据唐孔颖达《尚书正义》:“按郑(玄)序《虞夏书》二十篇,《商书》四十篇,《周书》四十篇。”

  〔13〕 鲁共王 即刘余,西汉景帝子。《隋书·经籍志》载:“鲁共王坏孔子旧宅,得其末孙惠所藏之书,字皆古文。”

  〔14〕 孔安国 孔丘十二世孙,汉武帝时曾任谏大夫、临淮太守。

  《隋书·经籍志》载:孔丘旧宅所藏之书“字皆古文,孔安国以今文校之,……又济南伏生所诵,有五篇相合。安国并依古文,开其篇第,以隶古字写之,合成五十八篇”。这里所说“五篇相合”,据《孔传序》云:

  伏生以“《舜典》合于《尧典》,《益稷》合于《皋陶谟》,《盘庚》三篇合为一,《康王之诰》合于《顾命》”;“合成五十八篇”,从伏生口授的二十八篇分出“相合”的五篇,计三十三篇,再加孔安国校的二十五篇,共五十八篇。

  〔15〕 巫盅事 指巫盅之祸。武帝晚年多病,疑有人以巫盅之术谋害他。宠臣江充遂诬陷太子以盅术说篡位。征和二年,太子被逼出奔,最后自杀。为追查巫盅事死者达数万人。巫盅,当时迷信认为将木偶埋于地下,用巫术诅咒,可以害人。

  〔16〕 张霸 西汉东莱(郡治今山东掖县)人。汉成帝时伪造古文《尚书》。东汉王充《论衡·正说篇》:“至孝成皇帝时,征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秘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张霸所造,世称《百两篇》。《汉书·儒林传》:“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书叙》为作首尾,凡百二篇。”

  〔17〕 梅赜 有作梅颐或枚赜,字仲真,东晋汝南(今湖北武昌)人,曾任豫章内史。东晋元帝时,奏献孔传《古文尚书》。

  〔18〕 孔颖达(574—648) 字冲远,唐冀州衡水(今属河北)人。

  由隋入唐,官至国子祭酒,奉太宗命主编《五经正义》。

  〔19〕 吴棫(约1100—1154) 字才老,南宋建安(今福建建瓯)人。官泉州通判,撰有《韵补》等。他对《古文尚书》的怀疑,见所撰《书稗传》。该书已佚,清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卷八称:“疑古文自吴才老始。”南宋朱熹、明梅鷟均曾引述吴棫之说。

  〔20〕 朱熹 参看本卷第88页注〔15〕。他撰有《四书章句集注》、《诗集传》和《朱子语类》等。他对孔传《古文尚书》的怀疑,见《朱子语类》卷七十八。

  〔21〕 梅鷟 字敬斋,明旌德(今属安徽)人,武宗正德年间进士。撰有《尚书考异》、《尚书谱》。

  〔22〕 黄帝乐词 即《咸池》。《汉书·礼乐志》:“昔黄帝作《咸池》。”

  〔23〕 《家语》 《孔子家语》的简称,《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七卷。今本十卷,宋以来即认为系魏时王肃收集和伪造。《南风》,《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南风》歌见《尸子》和《家语》。

  〔24〕 《尚书大传》 旧题西汉伏生撰。清陈寿祺有辑本。其中说:“舜为宾客,而禹为主人。……于时卿云聚,俊乂集,百工相和而歌《庆云》”。按“卿云”亦作“庆云”。

  〔25〕 《盘铭》 见《礼记·大学》。朱熹注:“盘,沐浴之盘也。

  铭,名其器以自警之辞也。”

  〔26〕 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6) 参看本书第十篇。引文见《史记·孔子世家》。

  〔27〕 关于孔丘删诗,孔颖达怀疑《史记》之言,见《诗谱序》疏:

  “如《史记》之言,则孔子之前,诗篇多矣。案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马迁言古诗三千余篇,未可信也。”郑樵(1103—1162),字渔仲,南宋莆田(今属福建)人,官至枢密院编修,撰《通志》二百卷。他在所撰《六经奥论·删诗辨》中说:“夫《诗》上自《商颂》祀成汤,下至《株林》刺陈灵公,上下千余年,而诗才三百五篇,有更十君而取一篇者。皆商周人所作。夫子并得之于鲁太师,编而录之,非有意于删也。”下文所引朱熹对孔丘删诗问题的话,见《朱子语类》卷二十三。

  〔28〕 申培 西汉鲁(今山东曲阜)人,武帝时为太中大夫。辕固,西汉齐(今山东淄博)人,景帝时为博士。韩婴,西汉燕(今北京)人,文帝时为博士。三人系“鲁诗学”、“齐诗学”、“韩诗学”的开创者。此三家《诗》学均由朝廷列为经学科目,其书均已亡佚。清王先谦有辑本《诗三家义集疏》。

  〔29〕 毛苌 苌一作“长”,西汉赵(郡治今河北邯郸)人。相传是“毛诗学”的传授者。曾任河间献王博士。子夏(前507—?),姓卜名商,春秋时晋国温(今河南温县)人,孔丘门徒。相传《诗》、《春秋》是由他传授下来的。河间献王,即刘德,参看本卷第405页注〔31〕。

  〔30〕 大序 《国风》首篇《关睢》“小序”后所载有关《诗》的总序,综论古代诗歌性质、内容、形式和作用诸问题。小序,《诗》各篇题下对该诗所作的简要解释。郑玄关于《诗》大序、小序作者问题的意见,见其所撰《诗谱》。毛公,即毛亨。西汉鲁(今山东曲阜)人,一说河间(郡治今河北献县)人。相传是“毛诗学”的创立者。“毛诗学”传自毛亨,后人因称毛亨为“大毛公”,毛苌为“小毛公”。

  〔31〕 韩愈 参看本卷第77页注〔1〕。明杨慎《升庵经说·诗小序》:“予见古本韩文,有《议诗序》一篇,其言曰‘子夏不序诗’。”

  〔32〕 朱熹不信《诗》序,见《朱子语类》卷八十:“《诗小序》全不可信,如何定知是美刺那人?”朱熹《诗集传》对某些诗篇的评论与《诗序》不同。

  〔33〕 范晔 参看本卷第40页注〔9〕。他所撰《后汉书·儒林列传》云:“卫宏字敬仲,东海人也。……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

  〔34〕 何楷 字元子,明镇海卫(今福建漳浦)人,熹宗天启年间进士。所撰《毛诗世本古义》,又名《诗经世本古义》,二十八卷。对《诗》三百篇勉强划分时代,附会作者姓名;名物训诂方面,引证考据较详。

  〔35〕 知人论世 语出《孟子·万章》:“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36〕 《商颂》 包括《那》、《烈祖》、《玄鸟》、《长发》、《殷武》五篇。自宋代起,即有人怀疑《商颂》并非商代作品,清魏源《诗古微·商颂发微篇》考定为宋襄公大夫正考父所作。

  〔37〕 怨诽而不乱 语见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语见《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

  〔38〕 周召二南 指《国风》中的《周南》和《召南》。周是周公旦管理的地区,召是召公奭管理的地区。但二南中所收录的诗,其范围除上述两个地区外,还包括南方江汉一带的诗。

  〔39〕 关于《诗经》序列先后问题,宋代学者如欧阳修《诗解·十五国次解》云:“《国风》之号,起《周》终《豳》,皆有所次,圣人岂徒云哉?”

  〔40〕 “《诗》三百”等句,见《论语·为政》。“放郑声”,见《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见《论语·阳货》。

  〔41〕 嵇康(223—262) 字叔夜,三国魏谯郡铚(今安徽宿县)人。官中散大夫,撰有《嵇中散集》。

第三篇 老庄

  周室寝衰,风人辍采;故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1〕志士欲救世弊,则穷竭神虑,举其知闻。而诸侯又方并争,厚招游学之士;或将取合世主,起行其言,乃复力斥异家,以自所执持者为要道,聘辩腾说,著作云起矣。然当时足称“显学” 〔2〕者,实止三家,曰道,曰儒,曰墨。

  道家书据《汉书》《艺文志》所录有《伊尹》,《太公》,《辛甲》〔3〕等,今皆不传;《鬻子》《筦子》〔4〕亦后人作,故存于今者莫先于《老子》。老子〔5〕名耳,字聃,姓李氏,楚人,盖生于周灵王初(约西历纪元前五七○),尝为守藏室之史,见周之衰,遂去,至关,为关令尹喜〔6〕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也。今书又离为八十一章,亦后人妄分,本文实惟杂述思想,颇无条贯;时亦对字协韵,以便记诵,与秦汉人所传之黄帝《金人铭》,颛顼《丹书》等(见第一篇)同: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老子尝为周室守书,博见文典,又阅世变,所识甚多,班固〔7〕谓“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者盖以此。然老子之言亦不纯一,戒多言而时有愤辞,尚无为而仍欲治天下。其无为者,以欲“无不为”也。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儒墨二家起老氏之后,而各欲尽人力以救世乱。孔子以周灵王二十一年(前五五一)生于鲁昌平乡陬邑,年三十余,尝问礼于老聃,然祖述尧舜〔8〕,欲以治世弊,道不行,则定《诗》《书》,订《礼》《乐》,序《易》,作《春秋》〔9〕。既卒(敬王四十一年=前四七九),门人又相与辑其言行而论纂之,谓之《论语》。墨子〔10〕亦鲁人,名翟,盖后于孔子百三四十年(约威烈王一至十年生),而尚夏道,兼爱尚同,非古之礼乐,亦非儒,有书七十一篇,今存者作十五卷。然儒者崇实,墨家尚质,故《论语》《墨子》,其文辞皆略无华饰,取足达意而已。时又有杨朱〔11〕,主“为我”,殆未尝著书,而其说亦盛行于战国之世。孟子名轲(前三七二生二八九卒)者,邹人,受学于子思,亦崇唐虞,说仁义,于杨墨则辞而辟之,〔12〕著书七篇曰《孟子》。生当周季,渐有繁辞,而叙述则时特精妙,如墦间乞食一段,宋吴氏(《林下偶谈》)〔13〕极推称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食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

  良人出,则必餍酒食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瞰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然文辞之美富者,实惟道家,《列子》《鶍冠子》〔14〕书晚出,皆后人伪作;今存者有《庄子》。庄子〔15〕名周,宋之蒙人,盖稍后于孟子,尝为蒙漆园吏。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今存三十三篇,《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然《外篇》《杂篇》疑亦后人所加。

  于此略录《内篇》之文,以见大概: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要疾偏死,弇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齧缺曰:

  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鰌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第二)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第六)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

  儵与忽时与相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应帝王》第七)

  末有《天下》一篇(胡适谓非庄周作)〔16〕,则历评“天下之治方术者”,最推关尹老子,以为“古之博大真人”,而自述其文与意云: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纵恣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

  故自史迁以来,均谓周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则欲并有无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归于“混沌”,其“不谴是非”,“外死生”,“无终始”,胥此意也。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

  察周季之思潮,略有四派。一邹鲁派,皆诵法先王,标榜仁义,以备世之急,儒有孔孟,墨有墨翟。二陈宋派,老子生于苦县,本陈地也,言清净之治,迨庄周生于宋,则且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自无为而入于虚无。三曰郑卫派,郑有邓析申不害,卫有公孙鞅,赵有慎到公孙龙,韩有韩非,〔17〕皆言名法。四曰燕齐派,则多作空疏迂怪之谈,齐之驺衍,驺奭,田骈,接子〔18〕等,皆其卓者,亦秦汉方士所从出也。

  参考书:

  《老子》(晋王弼注)

  《庄子》(晋郭象注)

  《史记》(《孔子世家》,孟、老、庄列传等)

  《汉书》(《艺文志》)

  《子略》(宋高似孙)

  《支那文学史纲》(日本儿岛献吉郎)第二篇第六章《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卷二第七章《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上卷

  

  〔1〕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 语见《孟子·离娄(下)》。南宋朱熹注:“王者之迹熄,谓平王东迁,而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也。”

  〔2〕 “显学” 《韩非子·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鲁迅在这里添上道家。

  〔3〕 《伊尹》 《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一篇,原注:“汤相”。《太公》,《汉书·艺文志》著录二三七篇,原注:“吕望为周师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又以为太公术者所增加也。”《辛甲》,《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九篇,原注:“纣臣”。

  〔4〕 《鬻子》 《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二篇,原注:“名熊,为周师。”今存一卷,十四篇。《筦子》,《汉书·艺文志》著录八十六篇,原注:“名夷吾,相齐桓公。”按《筦子》即《管子》,今存七十六篇。

  〔5〕 老子 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者,曾任周守藏室之史。《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

  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隋书·经籍志》著录《老子道德经》二卷。

  〔6〕 关令尹喜 《汉书·艺文志》著录《关尹子》九篇,原注:

  “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

  〔7〕 班固 参看本卷第11页注〔6〕。他所撰除《汉书》外,尚有《白虎通义》及《两都赋》等。这里的引文见《汉书·艺文志》。

  〔8〕 祖述尧舜 语见《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朱熹注:“祖述者,远宗其道。”

  〔9〕 “定《诗》《书》”等句,其中的《诗》、《书》,参看本书第二篇。《礼》,即《仪礼》,春秋战国时期部分礼制的汇编。《乐》,即《乐经》,已亡佚。《易》,即《周易》。《春秋》,鲁国史书,上起隐公元年(前722),下止哀公十四年(前481)。相传孔丘曾对这些书作过整理,参看《史记·孔子世家》。

  〔10〕 墨子 参看本卷第306页注〔2〕。他提出兼爱尚同,《兼爱》篇云:“兼相爱则治,相恶则乱。”《尚同》篇云:“察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天子唯能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主张选择贤者为天子诸臣,“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下文所说“有书七十一篇”,《汉书·艺文志》著录《墨子》七十一篇,现存五十三篇,共十五卷。

  〔11〕 杨朱 参看本卷第306页注〔1〕。《孟子·滕文公(下)》曾云:“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当时二家学说盛行情况。

  〔12〕 孟子(约前372—前289) 名轲,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他是儒家学说的重要代表人物,主张“法先王”、“行仁政”。他排斥杨墨,曾说:

  “杨子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孟子·滕文公(下)》)子思(前483—前402),姓孔名伋,春秋时鲁国人。孔丘之孙,相传他受业于曾参,作《中庸》。

  〔13〕 宋吴氏 即吴子良。字明辅,号荆溪,南宋临海(今属浙江)人,理宗宝庆年间进士。所撰《林下偶谈》,四卷。该书卷四论《孟子》:“其文法极可观,如齐人乞墦一段尤妙,唐人杂说之类,盖仿于此。”墦间乞食一段引文见《孟子·离娄(下)》。

  〔14〕 《列子》 列子即列御寇,战国时郑国人。《汉书·艺文志》著录《列子》八篇,原注:“先庄子,庄子称之。”书已亡佚,现存《列子》系后人伪托。《鶡冠子》,《汉书·艺文志》著录《鶡冠子》一篇,原注:“楚人,居深山,以鶡为冠。”姓名不详。书已亡佚,现存三卷十九篇系伪托。

  〔15〕 庄子(前369—前286) 名周,战国时宋国人。道家学派代表人,曾为蒙漆园吏。《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其学无所不闚,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又云所撰“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今传《庄子》三十三篇,《内篇》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此七篇一般认为系庄周所撰;《外篇》有《骈拇》、《马蹄》等十五篇,《杂篇》有《庚桑楚》、《徐无鬼》等十一篇,此二十六篇一般认为系庄子后学所撰。

  〔16〕 关于《天下》篇的作者,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九篇第一章说:“《天下》篇是一篇绝妙的后序,却决不是庄子自作的。”

  〔17〕 邓析(前545—前501) 春秋时郑国大夫。曾编刑书《竹刑》,已佚。《汉书·艺文志》著录《邓析》二篇,亦佚。今存《邓析子》一卷,系伪书。申不害(约前385—前337),战国时郑国人,曾任韩昭侯相。《汉书·艺文志》著录《申子》六篇,现仅存《大体》一篇。公孙鞅(约前390—前338),即商鞅,战国时卫国人。秦孝公时,任左庶长、大良造,两次进行变法。《汉书·艺文志》著录《商君》二十九篇,今存二十四篇;又有《公孙鞅》二十七篇,已佚。慎到(约前395—约前315),战国时赵国人,曾在齐国讲学。《汉书·艺文志》著录《慎子》四十二篇,今存五篇。公孙龙(约前320—前250),战国时赵国人,曾为平原君门客。《汉书·艺文志》著录《公孙龙子》十四篇,今存六篇。韩非(约前280—前233),战国时韩国人,受业于荀况。《汉书·艺文志》著录《韩子》五十五篇。

  〔18〕 驺衍(约前305—前240) 号谈天衍,战国时齐国人,曾任燕昭王之师。《汉书·艺文志》著录《邹子》四十九篇,又《邹子终始》五十六篇。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有《邹子》一卷。驺奭,号雕龙奭,战国时齐国人。《汉书·艺文志》著录《邹奭子》十二篇,已佚。田骈,又名陈骈子,号天口骈,战国时齐国人。《汉书·艺文志》著录《田子》二十五篇,已佚。接子,又名捷子。《汉书·艺文志》著录《捷子》二篇,已佚。《汉书·艺文志》将驺衍、驺奭归入阴阳家,田骈、接子归入道家。

第四篇 屈原及宋玉

         战国之世,言道术既有庄周之蔑诗礼,贵虚无,尤以文辞,陵轹诸子。在韵言则有屈原起于楚,被谗放逐,乃作《离骚》。〔1〕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产,故称“楚辞”〔2〕。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屈原,名平,楚同姓也,事怀王为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王令原草宪令,上官大夫〔3〕欲夺其稿,不得,谗之于王,王怒而疏屈原。原彷徨山泽,见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眅眆,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抒愤懑,曰《天问》〔4〕。辞句大率四言;以所图故事,今多失传,故往往难得其解:

  “……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靡蓱九衢,枲华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鲮鱼何所,鬿堆焉处?

  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蚁微命力协固?惊女采薇鹿何祜?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

  后盖又召还,尝欲联齐拒秦,不见用。怀王与秦婚,子兰〔5〕劝王入秦,屈原止之,不听,卒为秦所留。长子顷襄王立,子兰为令尹,亦谗屈原,王怒而迁之。原在湘沅之间九年,行吟泽畔,颜色憔悴,作《离骚》,终怀石自投汨罗以死,时盖顷襄王十四五年(前二八五或六)也。

  《离骚》者,司马迁以为“离忧”,班固以为“遭忧”,王逸释以离别之愁思,扬雄则解为“牢骚”,故作《反离骚》,又作《畔牢愁》矣。〔6〕其辞述已之始生,以至壮大,迄于将终,虽怀内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谗贼,于是放言遐想,称古帝,怀神山,呼龙虬,思佚女,申纾其心,自明无罪,因以讽谏。其文几二千言,中有云: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鷖兮,汰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时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次述占于灵氛,问于巫咸,无不劝其远游,毋怀故宇,于是驰神纵意,将翱将翔,而濞怀宗国,终又宁死而不忍去也: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婾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今所传《楚辞》中有《九章》〔7〕九篇,亦屈原作。又有《卜居》,《渔父》,〔8〕述屈原既放,与卜者及渔人问答之辞,亦云自制,然或后人取故事仿作之,而其设为问难,履韵偶句之法,则颇为词人则效,近如宋玉之《风赋》,远如相如之《子虚》,《上林》,班固之《两都》〔9〕皆是也。

  《离骚》之出,其沾溉文林,既极广远,评之语,遂亦纷繁,扬之者谓可与日月争光,抑之者且不许与狂狷比迹,〔10〕盖一则达观于文章,一乃局蹐于诗教,故其裁决,区以别矣。

  实则《离骚》之异于《诗》者,特在形式藻采之间耳,时与俗异,故声调不同;地异,故山川神灵动植皆不同;惟欲婚简狄,留二姚,或为北方人民所不敢道,若其怨愤责数之言,则三百篇中之甚于此者多矣。楚虽蛮夷,久为大国,春秋之世,已能赋诗,风雅之教,宁所未习,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沦亡,交错为文,遂生壮采。刘勰取其言辞,校之经典,〔11〕谓有异有同,固雅颂之博徒,实战国之风雅,“虽取熔经义,亦自铸伟辞。……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文心雕龙》《辨骚》)可谓知言者已。

  形式文采之所以异者,由二因缘,曰时与地。古者交接邻国,揖让之际,盖必诵诗,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12〕周室既衰,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而游说之风寝盛,纵横之士,欲以唇吻奏功,遂竞为美辞,以动人主。如屈原同时有苏秦者,其说赵司寇李兑〔13〕也,曰:“雒阳乘轩里苏秦,家贫亲老,无罢车驽马,桑轮蓬箧,赢幐担囊,触尘埃,蒙霜露,越漳、河,足重茧,日百而舍,造外阙,愿造于前,口道天下之事。”(《赵策》一)自叙其来,华饰至此,则辩说之际,可以推知。余波流衍,渐及文苑,繁辞华句,固已非《诗》之朴质之体式所能载矣。况《离骚》产地,与《诗》不同,彼有河渭,此则沅湘,彼惟朴樕,此则兰蓲;又重巫,浩歌曼舞,足以乐神,盛造歌辞,用于祀祭。《楚辞》中有《九歌》〔14〕,谓“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

  屈原放逐,……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俚,因为作《九歌》之曲”。而绮靡杳渺,与原他文颇不同,虽曰“为作”,固当有本。俗歌俚句,非不可沾溉词人,句不拘于四言,圣不限于尧舜,盖荆楚之常习,其所由来者远矣。今略录其《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余。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苹兮聘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企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慌惚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以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盈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芷葺兮荷盖,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同时有儒者赵人荀况〔15〕(约前三一五至二三○),年五十始游学于齐,三为祭酒;已而被谗适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

  亦作赋,《汉书》云十篇,今有五篇在《荀子》中,曰《礼》,曰《知》,曰《云》,曰《蚕》,曰《箴》,臣以隐语设问,而王以隐语解之,文亦朴质,概为四言,与楚声不类。又有《眆诗》,实亦赋,言天下不治之意,即以遗春申君者,则词甚切激,殆不下于屈原,岂身临楚邦,居移其气〔16〕,终亦生牢愁之思乎?

  “天下不治,请陈眆诗: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殒坠,旦暮晦盲。……仁人绌约,敖暴擅强。天下幽险,恐失世英。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比干见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时之不祥也。……

  圣人共手,时几将矣,与愚以疑,愿闻反辞。其小歌曰:

  念彼远方,何其塞矣。仁人绌约,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谗人般矣。璇玉瑶珠,不知佩也。杂布与锦,不知异也。

  ……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危为安;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易维其同!”

  稍后,楚又有宋玉唐勒景差〔17〕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虽学屈原之文辞,终莫敢直谏,盖掇其哀愁,猎其华艳,而“九死未悔”〔18〕之概失矣。宋玉者,王逸以为屈原弟子;

  事怀王之子襄王,为大夫,然不得志。所作本十六篇,今存十一篇,殆多后人拟作,可信者有《九辩》〔19〕。《九辩》本古辞,玉取其名,创为新制,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如: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又有《招魂》〔20〕一篇,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欲召魂魄,来归修门。司马迁以为屈原作,然辞气殊不类。其文华靡,长于敷陈,言险难则天地间皆不可居,述逸乐则饮食声色必极其致,后人作赋,颇学其夸。句末俱用“些”字,亦为创格,宋沈存中〔21〕云,“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也。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魂兮归来,不可以久淫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犲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黄粱些。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肴羞未通,女乐罗些。敶锺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其称为赋者则九篇,(《文选》四篇;《古文苑》六篇,然《舞赋》实傅毅作)〔22〕大率言玉与唐勒景差同侍楚王,即事兴情,因而成赋,然文辞繁缛填委,时涉神仙,与玉之《九辩》《招魂》及当时情景颇违异,疑亦犹屈原之《卜居》《渔父》,皆后人依托为之。又有《对楚王问》〔23〕,(见《文选》及《说苑》)自辩所以不见誉于士民众庶之故,先征歌曲,次引鲸凤,以明俗士之不能知圣人。其辞甚繁,殆如游说之士所谈辩,或亦依托也。然与赋当并出汉初。刘勰谓赋萌于《骚》,荀卿宋玉,乃锡专名,与诗划境,蔚成大国;

  〔24〕又谓“宋玉含才,始造‘对问’”〔25〕,于是枚乘《七发》,扬雄《连珠》,〔26〕抒愤之文,郁然盛起。然则《骚》者,固亦受三百篇之泽,而特由其时游说之风而恢宏,因荆楚之俗而奇伟;赋与对问,又其长流之漫于后代者也。

  唐勒景差之文,今所传尤少。《楚辞》中有《大招》〔27〕,欲效《招魂》而甚不逮,王逸云,“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

  审其文辞,谓差为近。

  参考书:

  《楚辞集注》(宋朱熹)

  《荀子》卷十八《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文心雕龙讲疏》(范文澜)卷一《辨骚》,卷二《诠赋》,卷三《杂文》《支那文学之研究》(日本铃木虎雄)卷一《骚赋之生成》《楚辞新论》(谢无量)

  《楚辞概论》(游国恩)

  

  〔1〕 屈原(约前340—约前278) 名平,字原,又字灵均,战国后期楚国人。楚怀王时官左徒,主张内修政治,任用贤能,联齐抗秦,其后遭谗去职。顷襄王时被放逐于沅湘流域。秦兵攻破郢都后,悲愤自沉于汨罗江。《汉书·艺文志》著录屈原赋二十五篇,已散佚。今传屈原作品,见西汉刘向所辑《楚辞》。《离骚》,屈原代表作。这篇长诗充分抒发诗人批判丑恶现实,以及追求美好理想和无限热爱祖国的思想感情,对后世文学有深远的影响。此诗作于顷襄王时,一说作于怀王时。

  〔2〕 “楚辞” 楚辞起于战国时的楚国,以屈原所作《离骚》为代表。北宋黄伯思《东观余论·翼骚序》云:“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

  〔3〕 上官大夫 一说上官系复姓,东汉王逸《离骚经序》谓即上官靳尚;一说上官大夫系官名。《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4〕 《天问》 参看本卷第25页注〔15〕。

  〔5〕 子兰 楚怀王少子,顷襄王时官令尹。《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6〕 关于离骚一词的含义,诸解不一。《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离骚赞序》:“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王逸《离骚经序》:“离,别也;骚,愁也。”扬雄作《反离骚》、《畔牢愁》,“离骚”、“牢愁”楚语意为牢骚。王逸,参看本卷第25页注〔16〕。《反离骚》、《畔牢愁》,《汉书·扬雄传》载:雄读屈原《离骚》,“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崏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畔牢愁》,不传。

  〔7〕 《九章》 屈原九篇较短作品的总称,即《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桔颂》、《悲回风》。

  南宋朱熹《楚辞集注》:“《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

  〔8〕 《卜居》、《渔父》 此两篇假设屈原与太卜、渔父问答,抒发对世事混浊的愤慨,以及忠于理想、不愿随俗浮沉的思想感情。王逸《楚辞章句》谓此两篇均“屈原之所作也”,又谓《渔父》系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与渔父问答之辞而成。

  〔9〕 《风赋》 旧题宋玉撰,后人或疑为伪托。篇中叙写楚襄王与宋玉关于“大王之雄风”和“庶人之雌风”的对话,隐寓讽谏之意。

  《子虚》、《上林》,即《子虚赋》、《上林赋》,西汉司马相如作。参看本书第十篇。《两都》,即《西都赋》和《东都赋》,东汉班固作。赋中设为西都宾与东都主人辩论建都长安或洛阳的事。

  〔10〕 关于对屈原《离骚》的抑扬问题,扬之者,《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其文约,其辞微,其志,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抑之者,班固《离骚序》云:“今若屈原,露才扬己,……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膊狂狷景行之士。……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

  〔11〕 刘勰《文心雕龙·辨骚》认为《离骚》中“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同于风雅”,至于“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则“异乎经典”。又云: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慢(一作宪)

  于三代,而风雅(一作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

  〔12〕 “不学《诗》,无以言” 《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鲤,孔丘之子。

  〔13〕 苏秦说赵司寇李兑 苏秦(?—前317),字季子,战国时东周洛阳人。纵横家,主六国联合抗秦的“合纵”之说。李兑,战国时赵国人。《资治通鉴·周纪·慎靓王四年(前317)》:“齐大夫与苏秦争宠,使人刺秦,杀之。”同书《周纪·赧王二十年(前295)》:“公子成为相,号安平君,李兑为司寇。是时惠文王少,成、兑专政。”据此,则苏秦生前说李兑时,李兑尚未为司寇。

  〔14〕 《九歌》 共十一篇,即《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系屈原根据民间祭祀的乐歌加工改写而成。这里的引文见王逸《楚辞章句·九歌序》。

  〔15〕 荀况(约前313—前238) 又称荀卿、孙卿,战国时赵国人。曾为齐稷下祭酒,楚兰陵令。《汉书·艺文志》著录《孙卿子》三十三篇。今称《荀子》。

  〔16〕 居移其气 语出《孟子·尽心(上)》:“居移气,养移体。”

  〔17〕 宋玉 宋玉与唐勒、景差皆战国时楚国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汉书·艺文志》著录宋玉赋十六篇,唐勒赋四篇。

  〔18〕 “九死未悔” 语出《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19〕 《九辩》 王逸《楚辞章句·九辩序》:“宋玉者,屈原弟子也,悯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

  〔20〕 《招魂》 王逸《楚辞章句·招魂序》:“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有些学者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赞语:“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认为《招魂》系屈原所撰。

  〔21〕 沈存中(1031—1095) 名括,北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曾任翰林学士、知延州。撰有《梦溪笔谈》、《长兴集》等。引文见《梦溪笔谈》卷三。

  〔22〕 这里所说的“九篇”,指《文选》所收《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及《古文苑》所收《讽赋》、《笛赋》、《钓赋》、《大言》、《小言》。《文选》,即《昭明文选》,南朝梁萧统(昭明太子)编,选录先秦至梁的诗文词赋,共分三十八类,是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古文苑》,编者不详,旧说系唐人旧藏本,清顾广圻以为系宋人所录,内收周代至南齐诗文,皆史传及《文选》所不载,共九卷,分二十类。《古文苑》另有《舞赋》一篇,傅毅撰。傅毅,参看本书第八篇及其注〔17〕。

  〔23〕 《对楚王问》 此文叙写楚王与宋玉问答,宋玉引述《下里巴人》、《阳春白雪》之别,以说明“曲高和寡”;又以鲲鱼、凤凰比喻自己超然独处,不为世俗所理解。鲸,《文选》作“鲲”,《新序》作“鲸”。此处《说苑》应作《新序》,二书均系西汉刘向编撰。

  〔24〕 赋萌于《骚》 《文心雕龙·诠赋》:“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25〕 “宋玉含才,始造‘对问’” 《文心雕龙·杂文》:“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

  〔26〕 枚乘 枚乘及其所撰《七发》,参看本书第八篇及其注〔16〕。

  自枚乘作《七发》后,“七”成为一种文体。《连珠》,扬雄撰。后来“连珠”亦成为一种文体。《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引西晋傅玄《连珠序》云:“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贤者微悟,合于古诗劝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覩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也。”

  〔27〕 《大招》 王逸《楚辞章句·大招序》:“《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南宋朱熹《楚辞集注》云:

  “此篇决为差作无疑也。”明胡应麟《诗薮·杂编·遗逸》则云:

  “(唐)勒赋四篇,志于《艺文》。……盖《大招》即此四篇中之一篇。”

第五篇 李斯

  秦始皇帝即位之初,相国吕不韦以列国常下士喜宾客,且多辩士,如荀况之徒,著书布天下,乃亦厚养士,使人人著其所知,集以为书,凡二十余万言,号曰《吕氏春秋》〔1〕,布咸阳市门,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始皇既壮,绌不韦;又渐并兼列国,虽亦召文学,置博士,而终则焚烧《诗》《书》,杀诸生甚众,〔2〕重任丞相李斯,以法术为治。

  李斯,楚上蔡人,少与韩非俱从荀况学帝王之术,成而入秦,为吕不韦舍人,说始皇,拜为长史,渐进至左丞相,二世二年(前二○八)宦者赵高诬以谋反,杀之,具五刑,夷三族。斯虽出荀卿之门,而不师儒者之道,治尚严急,然于文字,则有殊勋,六国之时,文字异形,斯乃立意,罢其不与秦文合者,画一书体,作《仓颉》〔3〕七章,与古文颇不同,后称秦篆;又始造隶书,盖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简易,施之于徒隶也。法家大抵少文采,惟李斯奏议,尚有华辞,如上书《谏逐客》〔4〕云:

  “……必秦国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

  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夫击瓮叩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缻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二十八年,始皇始东巡郡县,群臣乃相与诵其功德,刻于金石,以垂后世。其辞亦李斯所为,今尚有流传,质而能壮,实汉晋碑铭所从出也。如《泰山刻石文》: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天下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

  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三十六年,东郡民刻陨石以诅始皇〔5〕,案问不服,尽诛石旁居人。始皇终不乐,乃使博士作《仙真人诗》〔6〕;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其诗盖后世游仙诗之祖,然不传。

  《汉书》《艺文志》著秦时杂赋九篇〔7〕;《礼乐志》云周有《房中乐》〔8〕,至秦名曰《寿人》,今亦俱佚。故由现存者而言,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

  参考书:

  《史记》卷六《秦始皇帝本纪》,卷八十五《吕不韦》,八十七《李斯列传》《全秦文》(清严可均辑)

  《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第二编第八章

  

  〔1〕 《吕氏春秋》 《史记·吕不韦列传》载:“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

  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2〕 焚烧《诗》《书》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三十四年(前213)丞相李斯上书:“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又载三十五年,始皇以诸生“为妖言以惑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

  〔3〕 《仓颉》 亦作《苍颉》,古代字书。《汉书·艺文志》云:

  “《苍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历》六章者,车府令赵高所作也;《博学》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体复颇异,所谓秦篆者也。”秦篆,亦称小篆。隶书,由篆书简化演变而成的一种字体。唐张怀瓘《书断》云:“隶书者,秦下邦入程邈所作也。邈字元岑,始为县吏,得罪始皇,幽繫云阳狱中,覃思十年,益小篆方圆而为隶书三千字。奏之始皇,善之,用为御史。以奏事烦多,篆字难成,乃用隶书为隶人佐书,故曰隶书”(据《百川学海》本)。隶书系由古代隶人(胥吏)在书写中逐步形成,程邈加以搜集整理,故有程邈创作隶书的传说。

  〔4〕 《谏逐客》 即《谏逐客书》。《史记·李斯列传》载:“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历陈“客卿”对于秦之功绩,分析逐客一举之谬误及其危害。奏上,“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5〕 刻陨石以诅始皇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

  〔6〕 《仙真人诗》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东郡民刻陨石以诅始皇,“始皇不乐,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游仙诗,借描述“仙境”以寄托作者思想感情的诗歌。

  《文选》列为诗的一类,收有西晋何劭、郭璞此类诗篇。

  〔7〕 秦时杂赋九篇 《汉书·艺文志》仅有“秦时杂赋九篇”一句,未载作者、篇名。

  〔8〕 《房中乐》 参看本书第六篇及其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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