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们家乡有很多人不信这些东西,但有些事情你就算不信,也不能去触犯。已经有无数学长姐因此付出了代价。」说到这里,学长刻意压低了嗓音:「而且,我是真的见过阿飘(台湾方言,意指幽灵)的。」
这段对话发生于2016,也就是我到台湾读大学的第一年。热心的学长怕我适应不了台湾的生活,主动约我到咖啡馆小聚,给我讲解一些新生指南里不会说的规则。其中大部分的知识都是很实用的,比如怎么找考古题(有些教授会把往年的试卷重复利用)和怎么勾搭学姐,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一些没用的部分,比如由历代学长姐们口耳相传的鬼神教育。
「额,所以咱们学校失踪过很多人吗,我好像没在新闻上看到啊。」虽然见过幽灵这件事槽点更大,但无法证伪的事情也没有讨论的必要,不如问点有数据支撑的问题。
「不少,但那些事情都被校方压下来了,我们的校长跟电视台很熟。」学长思考了一会儿,「你知道『池塘里的睡美人』吗?」
「那是什么?」
「唉,果然消息都被封锁了。那是我们大学的十大怪谈之一……你知道什么是怪谈吗?」
我点点头,心想怪谈有什么好稀奇的,我们杭州每个大学都有怪谈,甚至连小学都有。
「那就好,省了我解释的功夫。总之,行政大楼旁边的那个池塘曾经淹死过一个学生,但校长想要隐瞒这件事,不让我们报警,所以那个学生的白骨现在还躺在池塘的泥土里。」
「难道就没有人试图打捞过吗?那个池塘也没有很深吧?」
「试图打捞的学生都被开除了。」学长说,「门卫一直都盯着的。」
发生这么大的事,对知情者的处理居然只是开除,这校长人还怪好的嘞。我把吐槽的话憋住了,但并不是出于对学长的尊重,而是想知道剩下九个怪谈能有多鬼扯。
「哇,好可怕啊~」我装出很惊讶的样子,「那其他几个怪谈呢?」
「还有工学院的无尽回廊,图书馆隔壁那栋需要刷门禁卡才能进的大楼,是学校专门给研究生用来做实验的。」
「死了多少人?」我问道。
「……死倒是没死人。」
「那失踪了几个?」
「好了啦,你先听我讲。我们学校最有名的就是电机系,每年台积电都会从我们学校招一大批毕业生,所以来这里读硕士的学长姐们都很用功。某天一个学长做实验做得很晚,到了凌晨一点多才想起要回宿舍,结果他不断地走,怎么也找不到楼梯,就像是整层楼的楼梯全部消失了一样。」
我以为池塘里的白骨已经够俗了,没想到还有高手。
我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那个学长回实验室睡了一觉,等天亮后就找到楼梯了。自那之后大家都会尽量在晚上12点前离开实验室,不然就可能被困住。你以后要是读研究所的话也得注意。」学长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是,这也能算是怪谈吗?听起来完全就是个做实验做傻了啊!不过从影响上来说,这个怪谈的存在还是很有价值的,至少让实验室里的牛马们知道了按时休息的重要性。我甚至怀疑我们学校的十大怪谈其实是另一种学生手册,用恐怖的传说来警告学生们不要熬夜太晚,不要不吃早餐,不要抽烟喝酒,不要聚众赌博……以及没事不要打捞学校的池塘。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些怪谈其实是校长编出来的。
可能察觉到我的表情有点不屑,学长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于是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个就有点恐怖了,你要听结果,还是要听完整的版本?」
「完整版吧。」
「那好,要是晚上睡不着别怪我。」(在此,我也同样提醒各位读者朋友,如果不是常看灵异故事的还是别读下去了)学长压低了嗓音,「这个故事叫,商学院的无面人。」
学长讲的故事比较琐碎,我总结了一下,大意就是:很久以前有个金融系的学生因为把书包忘在了教室里,所以大半夜的跑回去拿,但门卫不知道还有人留在大楼里,就直接把教学楼给锁住了。刚好那段时间是228连假(台湾特有的假期),所以连续几天都没有人把门打开。等连假结束,同学们在他的座位上发现了他的书包和一台没电的手机,他们把手机的电充上,发现这台手机在2月27日那天曾经打过很多个求救电话,但是全都拨不出去。同学们以为他早就跳窗逃出去了,但学校联系他家里人时,他父母却说这孩子好久都没回家了。
「所以这个故事是用来告诉门卫,锁门前要检查一下有没有人的吗?」
「不,跟我们学生也有关系。当金融系的同学们得知他没回家后,就在学校里自发进行了大规模的搜索,一直找到午夜12点,还是没有他的线索。这时有个同学着急了,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想到!其他人一回头,刚刚还站在这里大喊大叫的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地上的手电筒!剩下的人很害怕,就直接逃回家了。后来这个事情就成为了金融系的禁忌,谁也不敢提,直到之后几年又有人陆陆续续失踪,他们才总结出一个经验:绝对不要在晚上12点的时候,在商学大楼面前大喊大叫。」
「……为什么?」
「因为那个被锁在教学楼里的学生会把每一个路过的人当成救命稻草,把他们拉到教学楼里求他们帮自己打开锁,可那个锁除了门卫没有人能打开……据某个学姐说,她晚上路过商学大楼的时候,曾看见玻璃门里面有个看不清脸的人走过。可能就像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不要跳下水救人一样,溺水的人会不受控制地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而想要救他的人被抓住手脚后也根本游不动,于是变得跟溺水的人一样乱抓东西。那些人被无面人抓进去后,又变成了新的无面人。」
「那个学姐不是都看到无面人了吗?怎么没被抓走?」
「因为她没有大喊大叫,可能玻璃里面是看不到外面的,所以无面人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我们的位置。总之,晚上不要靠近商学大楼,更不要大喊大叫,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跃跃欲试:我想打破这个学校的十大怪谈,并把这些视频录下来发到FACEBOOK上,给封建迷信的台胞们一点小小的唯物主义震撼。这个怪谈无论完整度还是恐怖程度都远超另外两个,如果要想在这个学校扬名立万,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垫脚石了。
虽然很想邀请学长作为见证者,但这个迷信的老顽固多半会阻挠我,还是先斩后奏,等证明无面人不存在之后再把录像发给他看吧。咖啡喝得差不多了,我再次跟学长确认了一下怪谈的细节,就回宿舍规划起了打破怪谈的方式。
出于安全考虑,所有内地学生在入学的第一年都是统一安排在学校宿舍,所以我的三位室友都是内地人。我以为同样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他们会支持我的行动,但是我错了:一号床沉迷守望先锋,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排位,连吃饭都得我帮他带,根本没有心思陪我破除当地的迷信风气;二号床是福建人,我十大灵异故事才讲到第三个,他就连忙摆手劝我不要说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在怕什么,被困在商学大楼里的又不是妈祖;四号床就比较牛逼了,他根本就不在宿舍,据他本人所说,刚入学不到两个月就有漂亮学姐对他抛出橄榄枝,还邀请他住在自己家里,于是四号床夜夜笙歌,只有回宿舍拿东西的时候才能见到他的尊容。虽然团结这个词跟我们寝室是没什么关系了,但四个人十一个群的情况显然也不会发生(虽然我不太理解,但女同学确实跟我说过她们两个人之间也能建一个群),这倒不是因为我们更高尚,而是因为我们并不关心彼此的那点破事。
在出发之前,我构思了很久要在大喊大叫的时候说些什么台词。首先,它必须得是有意义的,如果我大喊大叫些听不懂的语言,不仅不像破除迷信,反而像是鬼上身了。然后,这句话不能太长,如果我在商学大楼面前大声背诵八荣八耻,那这个视频就录不成了,因为我会在背完台词之前先被警卫抓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必须得是一句足够帅的台词,毕竟我是要录下来发到学校的FACEBOOK以及LINE群组的,说不定某些胆小的学姐会爱上我无畏的身姿,不顾家里的反对跟我来场跨越信仰的爱情,光是想想都有些按捺不住。
为了这最后一点,我冥思苦想了好几天,甚至还翻阅了网上的茅山道士手册。虽然台湾当年的网购不太发达,买不到桃木剑与道袍,但我还是在附近的百货商店里找到了圣诞树的铃铛。等到晚上十二点的时候,我就来到商学大楼前面,左手摇着铃铛,右手挥舞着晾衣架,然后高声背诵我的茅山道士捉鬼决:
「太上老君,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戴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相信那个时候别说鬼了,连警卫看了都得不敢靠近我。
但这个方案最后还是被我否决了,理由很简单,我录这个视频是为了遏制学校的迷信风气,如果我用捉鬼决来挑战灵异传说,非但不能证明这个无面人是虚构的,甚至还可能让他的信徒增多几倍,毕竟这是一只「专门从内地把茅山道士请来才能压制的厉鬼」。
我纠结了好几天,直到要出发了,还是没想出最满意的一句话。不过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如果是现在的我,连五秒都不用就能想出来。
「关注永雏塔菲喵!关注永雏塔菲谢谢喵!」
很遗憾塔菲没能早点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所以当时没能想出这么完美的台词,取而代之的是一句俗到不能再俗的老话「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既不帅气也不抽象,甚至还有点像恐怖片里第一个死掉的杂鱼大叔。不过那也没办法,毕竟青春本来就是遗憾的,不是么?
我就这样背着全世界出发了,不需要家人的理解,也不寻求同学的帮助,时代的逆行者总是孤独的:昔日布鲁诺为反抗教廷而死,今夜夏子集为破除迷信而生。
我来到商学大楼的正门前,楼里的灯已经全部熄了,连隔壁街上的火锅店也相继关了门。我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十一点四十,离传说中的十二点整还有一会儿时间,我小声排练了几次台词,确保能把这句话念得又帅又响。因为太无聊,我甚至还做了一套广播体操。
等到十一点五十八分的时候,我再次观察了一下周围,附近确实是一个行人都没有,但并不是没有居民。两百米外有着女生宿舍,隔壁街有两个小区,如果我的嗓门没有响到能够让他们听见,那就算视频上传了,也会有人质疑我没死仅仅是因为声音不够大,达不到「大喊大叫」的标准。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要是我真的让所有人听见了呢?
一个八十岁的阿嬷,在晚上12点突然被一句「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吵醒,他会觉得我很帅吗,还是觉得他家阿公来接她了?一对二十岁的情侣,在巫山云雨的时候被一句「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打断,他们会觉得我很理智吗,还是想把避孕套摔在我的脸上?一个来自内地的老乡,在团战打到一半的时候听到一句「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会觉得我很勇敢吗?还是觉得我是个没事找事的二傻子?
说到底,这种明摆着扯淡的校园传说真的有必要去辟谣吗,还是用这么丢脸的方式?这就像「我是秦始皇给我打钱」一样,反驳得越认真,在大家眼里的形象就越愚蠢。更何况台湾是个几乎人人信鬼神的地方,连路边的狗吠了两声都能说出点门道,我还能把全台的传说全部辟谣了不成?最重要的是,他们真的需要我的「辟谣」吗?
我把靠在花盆上的手机收回口袋,灰溜溜地回了宿舍,真不敢想象几分钟之前我的脑子里还留存着这么幼稚的主意。我把试图证伪校园传说的事情视为耻辱,之后的七年都未曾告诉别人,因为台湾人会笑我不自量力,内地人会笑我小题大做。直到最近《周处除三害》热映,我才心血来潮写了这段往事……至少我的出发点还是很正义的。
回到宿舍,一号床刚打完一场排位,从他的表情来看,刚刚那把应该没有加分。
「咋这么晚回来?」
「我买夜宵去了。」
「夜宵呢?」
「……我吃完了。」
「行吧,下次买夜宵记得跟我说一声啊,我晚饭还没吃呢。」说罢,他又点击了「开始匹配」。
也许他才是我们寝室最成熟的人。
这是一个故事系列,分别是我在台湾破除封建迷信的一二三四年。第一年是校园传说的故事,第二年是试胆大会的故事,第三年是被传教的故事(不删减的话大概过不了审),第四年是跟(自称)活佛相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