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

(三)

他独自坐在屋子里,不停地翻着前主人的日记。

在流浪的日子里,他喜欢上了阅读,毕竟没有电,能让他打发时间的东西其实不多。从前的人总是在玩手机,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在开始流浪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读书。但其实书是多么美妙的东西啊,要知道在没有电的时代,真正有资格且会享受的人们都以阅读为娱乐。他们读着渐渐被现代人冷落的书,就和现代人玩手机一样快乐。

但日记也能称之为书吗?

这不好说。的确有被出版的日记,但那种现代工业的印刷品完全没法和带着墨污和印痕的日记本相提并论。不过,写过日记的人和读过别人写的日记的人,多多少少都能明白,写日记时下意识地就会这么想:“如果这一段被别人看到。”特别是自作多情地暗忖会有人偷看,或者是写些会让未来的自己郝然的句子时。

归根结底,日记是写给人看的。他这么想。

女主人是个很念旧的人,箱子里的日记,从8岁,到48岁,从未间断。满满一箱的日记,好像很多,但想到这是整整四十年的岁月,又好像太少。

读一个人的日记,不单是在读日记本里的内容,墨与纸的细微之处,都藏着故事。

小时候的日记,字体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每一本的最开始几篇都是长长的数页,往后页数越来越少,甚至前一篇和后一篇的日期会差上两三个星期。中学时的字体已经很好看了,秀气,但每一本都缺了几页,被撕掉了。20岁的字体又换了一种风格,30岁,40岁也都是另外的风格,笔画变粗、变重,但字形变简单,字迹变流畅。

短短几个小时,就能饱览一个人几年、十几年的光阴。认识到这一点的那刻,心里顿时空旷起来,你会忽然感受到手里日记本的重量,感受到纸张的质感,然后回忆就在那个空旷的空间里,随着你眼球的颤动,这里一闪,那里一闪。

读小说、读自传,都没有这样的效果。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在讲述。而读日记,起先,你感觉自己是在偷窥,有一种背德感,你会不自觉地想象主人在写这篇日记时的状态。在书桌前,在被窝里,在窗户边,在雨天,在深夜,在疲惫的睡前……慢慢地,你从墙后走出来,站在不近也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做饭,看着她笑,看着她与人争吵,看着她缩成一团在椅子上哭泣。

“我们是没有过太多交集,但她是我的亲人啊,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哭,就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感觉不到悲伤,甚至没有的罪恶感。”

你发现了她的苦恼,她的困惑,你单方面地与她共鸣,这让你想去安慰。

不知不觉地,你开始走近,越来越近,直到占据她的位置,你想象自己做着和她一样的事,思考她思考的问题,仿佛她的灵魂进入了你的躯体。回过神来,她已经来到了你面前。日记本是一张圆圆的咖啡桌,你们面对面坐下,她把故事讲给你听。

读小说,读自传,无论多么投入,合上书本的那一刻,你就会清楚地意识到我和“我”。但读日记,你停下自己的脚步,去走过另一个人的岁月,你会在不知不觉间沾染上她的习惯、脾性,你的心境慢慢朝着她的方向转变,一点点地与她密不可分。

你说话开始用她的口头禅,很自然地变成她的语气。你泡一杯咖啡在餐桌坐下,一抬头,是她买的那副画。你会想,挂在这个位置还不错。屋子完全地接纳了你,那些按照你以前的习惯调整过的物品,渐渐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你分不清是你融入了她的生活,还是她融入了你的生活,你们之间已然有了一种默契。当某个午后,你在书桌边看书看的有些累了,你放下书,随意地拉开抽屉,发现里面有一副眼罩,忽然,你会觉得很安心。

但是,怎么回事呢?

他戴着沾满泥的手套,穿着围裙,面前是刚分过株的鸢尾兰,周围是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小院子。劳动过后,微微发汗,感觉很舒爽。

嗯,真好。

好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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