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华看见梁润川站在走廊窗台旁点了烟。
梁润川边抽边看着远处的水塔,把烟灰抖落在白色窗框里。抽完后,他推开门走进来,走上台阶,把不锈钢水杯放在讲台上,把书放在不锈钢水杯旁。
梁润川翻开书,讲《陶庵梦忆序》。梁润川讲,张岱这个人呢,原本出生在官宦家庭,明朝亡国后,才逃到剡中避灾,过着艰难清贫的生活。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张岱”二字。梁润川又讲,张岱觉得如今这样穿粗布吃粗粮,鹑衣百结食不果腹,是从前生在富贵之家享受奢靡生活的报应。他讲,他每天天将明时躺在床上听着鸡鸣声,便感到心情宁静,而他五十年的人生就像黄粱一梦,转眼即逝,如今大梦将醒,只能回想往事。
梁润川拿起粉笔,本想继续写张岱的字、号,但粉笔受了潮,写时“哗哗”断成好几节,只在黑板上留下不清不楚的“宗子”“陶庵”几个字。
梁润川放下粉笔。
不稀奇,芝华想,上次放完国庆回来,二楼的被子和床褥潮得好像马上就能拧出水来,洗手台角落里还长了一层薄薄的苔藓,她那盆千佛手倒是长势喜人,颗颗饱满,跟翡翠一样,根系旁还蹿了一串小苗,如果那苗长得太快,还得从盆里分出去,所以算不算好事呢?难说啊。
芝华想起上周末时她和同学去附近的山上捡子弹头,她同学说她爸前几年带她来捡过,说这边有个部队,部队的打靶场在山上,每天越早来捡捡得越多。她俩一早就来山上,围着土坡和林子转了许久,把脚底下的叶子踩得噼里啪啦响,始终找不到弹头。这样转上几圈之后,终于在一棵树底下的土堆里找着一颗歪歪扭扭的。她俩蹲下来仔细看,觉得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儿。
铃声把芝华的想法打断,她转的笔在她下巴上划了道黑线,她对着小镜子仔细把黑笔墨抹掉,眼睛的余光望见梁润川,他拿起不锈钢水杯和书,走出了教室。芝华翻开书,觉得《陶庵梦忆序》写得不明不白,这段“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不知道让梁润川来写会是什么样子。
再过两天就要到重阳,酷暑和秋老虎已接连离开。天气变得凉爽。如果能够终日停留在那座有打靶场和部队的山上,芝华一定会花费大把时间去找那些山林里的子弹头,尽管最后也许会一无所获。
梁润川回家得经过一条长路,路左侧,人行道靠墙,墙上垂满了藤类植物。走到走廊尽头,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这条安静无声息的路。
梁润川出现在视线所及的,碧绿的窗外景色中。从窗子里看出去——一辆银灰色小轿车从公路上开了过去。人行道上,梁润川走过了一座路灯。一辆蓝色公交从公路上开过去。人行道上,梁润川又走过了一座路灯。这画面看上去有点像电影的长焦镜头。芝华发现梁润川似乎总是在这样的天气穿这件条纹白衬衣,而这样的天气不是太短,就是太急。他沿着路一直直走,终于消失在目力所及处的尽头。她觉得公路上车子驶过去的声音就像是在下雨,又觉得那人可能不是梁润川,他也许不会走这么快。
晚上她和同学一起在宿舍楼底下打开水,旁边一个女生的开水壶突然爆了,“哗”地一声,银色内胆碎成一块一块,散在水槽里,亮晶晶的,阿姨过来问,怎么样啦,有没有被烫到?都说没有。倒是芝华上宿舍楼之后发现裤脚上挂了亮晶晶的东西,应该是开水壶的内胆玻璃,她弯腰下去,挨个挨个捡也没能清理干净。开水壶的破损内胆让她想起那个磨损的子弹头。水壶里这玩意儿做内胆的时候无比光滑,碎成玻璃碴后就这么锋利,可能比子弹头要厉害一点。
后半夜时她从寝室里偷偷跑出来,跑到走廊尽头边,在公共厕所的最后一个蹲位里点了一根烟,心里紧张得砰砰直跳,心想着快燃吧快燃吧,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啊怎么这么呛呢,厕所上方有一块小小的瓷白窗户,外面是片黛蓝色,芝华探出头,觉得夜风真凉啊,她看见一面夜晚的,秋天的大湖。
这面溢满的,泪汪汪的秋天的大湖,好像下一秒就要泛起涟漪来。

2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