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沟

    叶青从小长得高,不聪明。自从她发现耍兄弟伙比听老师课更有意思以后,就再也没考过60分。终于在16岁的时候以全校第三的好成绩考进了技校,然后在这里变成了学霸。
    技校没什么好的娱乐,无非是传统的打群架、骂老师和谈恋爱,也有创业天才在学校里卖烟致富,结果被更天才的把到了手,一个月内倾家荡产,连产业也没了。在原来学校颇为社会的叶青在这个地方竟然变成了乖孩子,每月末妈妈看见她的肚子还是平平坦坦的几乎喜极而泣,甩了五百块的奖励就去麻将室“工作”,征战之时不忘和麻友夸上几句,算是建立了和女儿良好的家庭关系。
    其实叶青也想过搞对象。当她发表了绝对要把隔壁校草搞到手的豪言壮语的时候,受到了柏岚无情的嘲笑。
    “你要胸没有胸要屁股没有屁股,也就皮肤好一点,怎么去把校草。”有些几分姿色的柏岚涂了眼影的芳草集大眼睛翻上了天,其他兄弟伙也哈哈大笑,更有几个表示肥水不留外人田,不如自己就把叶青收了。
    叶青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强行解释自己虽然看上去是个雏,实际经验大概有夜场领班那么丰富。兄弟伙坏笑着激将,叶青脾气上来正打算挑一个下得去嘴的证明自己,却一把被坐着的柏岚薅住了脖子。
    叶青看上去是个雏,实际也真是个雏,远比不上听说最小前男友是小学三年级交往的柏岚。当她对接吻的概念还留在嘴对嘴亲亲的层面上的时候,柏岚的舌头已经伸进了她的嘴巴。叶青的豆腐脑子嗡的一声变成了豆腐花,周围的一切仿佛消失了,世界上就剩下在自己嘴巴里作乱的舌头。
     柏岚心满意足地放开晕晕乎乎的叶青,对着一众目瞪口呆的同伴嚣张地笑道,“看见没有,她现在有经验了。”
     叶青初吻的味道,是绿箭口香糖、校门口十元精品店薰衣草唇膏、学校中午做的鱼香萝卜丝和一股烟的味道。叶青不吃口香糖,对劣质唇膏过敏,恶心胡萝卜,于是就对那烟上了心,开始一支一支偷偷试。

2
     柏岚的爸和叶青的妈一样爱垒长城,不过她爸垒的更入迷,把工作、房子和存款都垒进去了,要不是老婆跑得快估计也得垒进去。柏岚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爸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不再管她,输的时候喝的烂醉如泥地回来,见了缩成一团的女儿找茬踹两脚。赢得时候也喝的红光满面,拎着剩下的下酒菜,把一堆塑料袋摊在折叠桌上,喂狗一样喂她,边喂边问他是不是个好爸爸。柏岚也颇识眼色地大口大口吃着,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连声道谢,毕竟从妈妈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在她被毒打的时候站出来挡拳头。大部分的时间她爸是不在的,他似乎认为小孩子是路边茂密的野草,有了阳光和雨水就会茁壮地长的老高。

    柏岚只能计算着屋里剩下的挂面和别的吃食,小心翼翼不让自己饿死。
     到了三年级的情书满天飞的时候瘦小的柏岚接到了第一份来自男性的好意,青春期肥胖的小男生举着个奶油面包就换来了一个女朋友,搂起来耀武扬威。尝到了奶油面包味道的柏岚也发现了自己得天独厚的才能,从小胖子换到小二代,顺利地没有饿死,甚至还奇迹般的念完了九年义务教育,继而念了不是义务的技校。
   一开始柏岚其实不喜欢叶青。不怎么样的货色进了垃圾堆里就变成了限量款,被老师拿出来大书特书几乎要吹成清华新星。柏岚用夸张的方式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听着老师介绍班级,当老师感情充沛地以“你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作为结语的时候,她“啪”地把一个泡泡吹破在嘴边。
    清华新星叶青短暂地变成了一个笑话,随后便迅速地融入了班级,更迅速地融入了柏岚的生活。说来也没什么,不过是柏岚异校恋结束尚未物色好新人的时候,叶青举着麦当劳填补了加餐工具人的位置。叶青不带目的的好意让柏岚暂时从和男生过家家的循环中脱离了出来,她也第一次不带目的的和同龄人嘻嘻哈哈地玩闹。
    不知道是智商太低还是情商太高,在这个荷尔蒙爆棚却缺乏管制的地方,叶青还是像初中一样有一个尚算单纯的圈子。柏岚有时候会阴暗地想着要把她拉下水,拿去随便给一个什么渣男开开窍。但是看着傻乎乎就要亲别人的叶青,她却生出一股烦躁的情绪,薅住叶青的脖子打算“啵”一口把这事儿带过去。
    柏岚没想到叶青的嘴唇和她的皮肤一样柔软,她不由得想尝尝她嘴巴里的味道。柏岚的舌头探进了叶青的口腔里,尝到了淡淡的桃子乌龙茶的味道,她认真地进行着这个没有其他怪味的吻,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好多人那么喜欢啃来啃去。心满意足放开叶青以后,她看着周围目瞪口呆的男生女生和晕晕乎乎的叶青,开始后知后觉地害羞了起来,强撑着淡定的样子嚣张地说道,“看见没有,她现在有经验了。”

3
    叶青从云烟试到冬虫夏草,始终试不出当初的味道,最终她只能假装不在意地直接问柏岚平时抽什么牌子的烟。
     柏岚捏着叶青买的薯条,满满当当挤了一层番茄酱,听到问话后揶揄地看着她,“怎么,还想试试啊?”

脸皮薄的叶青拼命摆手,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疯狂三连。柏岚一手护着装汉堡的袋子,一手抓住叶青疯狂乱摆的双手。得得得,别比划了,我抽的煊赫门。
叶青安静下来,像是得到了什么秘密,兀自高兴着。柏岚舔了舔手指,看着傻了吧唧的叶青坏心思又起来了,凑近了问她,“你知道啥是煊赫门吗?”
    柏岚没涂什么东西,顺着风吹来的是正青春年少女孩子的味道,叶青被吹的晕晕乎乎,顺着问,“啥啊?”
    柏岚得意地笑了“抽烟只抽煊赫门,一生只爱一个人呀。”
    叶青又晕了。
    等她去小卖店买烟的时候,以往直接丢烟的老板也不由得抱怨了两句。这烟都断货了,你们就不能多爱几个人吗。叶青做贼似的逃了。到了暑假叶青和她的朋友们格格不入地去了图书馆。叶青的妈妈看到女儿在技校竟然产生了学习的热情,开心的连麻将都不怎么垒了,每天变着法的给女儿做饭,对经常来家里吃饭的文静瘦弱的她的朋友也爱屋及乌地招待起来。
     叶青其实还是不怎么喜欢读书,但是她挺喜欢和柏岚去图书馆,喜欢她从书里抬起头催她做题的样子,然后把(a+b)2写成a+b+ab。

    夏天就这么迅速地过去了。

    清华新星叶青没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所有能拿到的奖学金,柏岚也被她养的逐渐亭亭玉立。抽芽般长开的柏岚在技校里愈发显眼,加上之前的显赫情史,不知怎得得到了一个美丽而易得的名号。
     叶青第一次打架,被几个身强体壮的女生揍到了厕所的角落里,污水劈头盖脸地浇在她身上,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叶青觉得自己的头像气球一样开始变大, 

    耳朵开始蜂鸣起来,断断续续听到有人要脱光她衣服拍照。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了男生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充满廉价化妆水味道的怀抱。她认出那是柏岚。
     叶青在最后一刻被柏岚拉出了厕所,解决事情的是柏岚新任男友,在这个社会性与动物性交织的地方,什么都比不上一米八五的个子和显赫的身家。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没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新星,没有什么井水不犯河水的同学情,当花朵好看到值得被摘下的时候,保护它的细小栅栏就变得不值一提。
     叶青做了一个悠长的梦,醒来发现什么都变了。她在病床上得知了自己必须得转学的消息,也在病床上得知了那个自己将要去的另一个省市,当病床上的反抗变得毫无必要的时候,她提出了最后见一下自己好朋友的要求。
    还裹着绷带的叶青看着浓妆艳抹的柏岚,伤口以外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柏岚看着叶青一脸便秘般的委屈样,扑哧笑了起来,并且笑得愈发夸张,直到叶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来,柏岚才止住了僵硬的笑声,轻轻地擦着叶青的脸颊。
      “你要我待在这儿吗。”叶青委屈巴巴地问。
柏岚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不属于十七岁少女的微笑,“你又能做什么呢?”柏岚摸了摸叶青的头,揽住了她瘦高的身子,头靠在她的锁骨边絮絮叨叨。我得活着,有时候不是吃饱了就能活着。
      我不喜欢抽烟,烟五毛一支,面五块一碗,我抽了烟就不想吃面了。

     你以后也别抽了。
     别学人家打架,你又打不过。现在的你打不过,以后的你更打不过。
     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不干什么坏事儿。
     要是我没被自己吃干净,我就去找你。

4
     叶青被送到了陌生的城市,转学籍花了家里不少钱。在这个掐点拉屎的名校里充分发挥了自己随波逐流的特长,让干什么干什么,像一个破布娃娃。宿舍里有半夜睡不着捂在被子里偷偷哭的,也有睡得太好磨牙的。在仅有的属于自己的一点时间的夜里,叶青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断想着柏岚在干什么。
     有人翻过上了锁的天台,短暂地飞了一会儿就扑进了瓷砖里。叶青和同学路过拉着警戒线的隔离带,听同学介绍这说明马上就要高考了。
      叶青考上了一所警校,这让妈妈在麻友间又风光了一回,言语间仿佛女儿上的是人民公安大学。在人生中最为漫长的暑假里,叶青找不到当初的朋友,她走到柏岚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个房子早就不知道转了几手。
       叶青蹲在人迹罕至的巷子口,点了一根细烟。尝着始终味道不对劲的香烟,她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和她多说一点话。
      叶青的人生开始走向光明。平淡无奇的大学,顺顺当当的毕业,有惊无险的就业。人生理应多彩的五年,被叶青过成了重复的灰色。
    当民警的日子并没有电视上看的那么精彩,多的只有邻里之间的纠纷和男男女女的家长里短。叶青遇到过最惊心动魄的事情不过是中年男人举着菜刀要砍死自己的老婆,她把哭喊的小女孩护在怀里,大声呵斥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人,警徽在白炽灯下熠熠发光。

     单位的老同事很喜欢这个瘦高白净腼腆沉默的小姑娘,没有一个不把自己的亲侄表甥说和给叶青的。叶青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问了两年还是那一句“没想过,没想过。”从事业余红娘十余年未尝败绩的科长把叶青当作了职业生涯的一个挑战。她看着桌边安静坐着的叶青越看越喜欢,又问起了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小叶啊,咱单位那么多棒小伙,你就没一个可心的?你老实跟姐说是不是看上哪个不好意思,姐给你拉线去。”

      叶青无奈地笑着附和着,说自己没什么经验,也不想这档子事儿。科长和办公室别的同事兴奋起来,起哄着要立刻在局里给叶青择婿。
      叶青尴尬的境地没有维持多久,警局门口传来厮打和叫骂声,两个同事架着一个男人,男人手里揪着一个女人长长的卷发,纠缠着滚进了大厅。叶青和同事们呼啦啦围上去,掰手的掰手,拉人的拉人。叶青连扯带打地拽开男人的手,抱着瘦弱的女人迅速撤开。男人失去了理智,连蹬带踹踢了叶青好几脚,看到叶青撤到了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就开始大声咒骂。
     叶青担忧地看向滚做一团的人群,觉得自己的领口被拉了一下,她低头看向怀里轻飘飘的人,突然感觉所有内脏都紧缩起来。
     鼻青脸肿的柏岚笑眯眯地看着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嗨。”
5
     叶青参加高考的时候,柏岚也正式从技校毕业。交往的男友被家里安排去留学断了联系,学的服装设计也没有什么卵用,最终还是去了饭店从服务员做起。柏岚的爸猛然间发现了自己女儿的经济价值,开始定时搜刮着她所有的钱。有时候工资发的晚了,他就当着食客和老板的面殴打他的女儿,直到老板掏钱了事。终于在又一次的上门闹事后,柏岚的新男友打断了他的腿,把他扔在了马路边。
     柏岚终于摆脱了自己的爸爸,却惹上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30%清醒的时候是个好男人,70%醉酒的时候不是人。
    柏岚的男友被关进了起来,据同事说那个男人借着酒劲把栏杆撞的哐哐响。

    叶青停滞的人生开始转动,她把柏岚送回了住的地方,小心翼翼处理完她的伤口,就赖在狭小的一居里死也不走。她看着披着自己制服抱着水杯小口喝水的柏岚,突然问道:“你那时候到底抽的什么烟?”
     柏岚低着头缩在沙发里,闷闷地回到:“都那么长时间了早忘了。”
     叶青的嘴开始不自觉地上扬:“原来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啊。”
    柏岚终于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精明干练的女人,她的背挺得直直的,清蓝色的衬衫衬得她得皮肤更加白皙。柏岚的脸开始发烫,她的确不是以前那个迷糊又瘦弱的女孩子了。
     柏岚要赶叶青走,叶青又变得委屈巴巴:我看着都不行啊。柏岚起身开始往外推她,她赖皮一样站着一动不动,柏岚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挪动她分毫。叶青看着她头顶柔软的发旋,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我现在谁都打得过。”
     柏岚在这个没用什么力气的怀抱里动弹不得,她抽了抽鼻子,敷衍道:“打得过打得过行了吧。”
    叶青听出了她的敷衍,她低下头凑近了柏岚的脸。  

    柏岚慌了神,一巴掌捂住了她的嘴。叶青的眼睛眯了起来,轻轻地舔了她的手心。
     柏岚触电一样的收回自己的手,又开始了自己的驱赶大业:“你一个公务员当小三儿合适吗。”
     叶青抓住门框问:“这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柏岚的眼前又浮现出叶青头破血流的样子,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让我解决完,好吗?”
     叶青也收起了玩闹的心态,轻轻“嗯”了一声。
    柏岚看着叶青走下楼梯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我当时抽的是前门。”
     黑黢黢的楼道里穿来叶青的声音:“我就知道!”

6
    叶青回到家后正襟危坐在书桌前盯着闹钟,没到六点她就又开车去了柏岚家。
    刚到路口就发现单元门前围了一圈人,叶青冲进人群里,拉开警戒线就要往里钻。值守的民警拉住她正要开骂,看见制服又硬生生收住口:“你他……你哪个单位的?”
     叶青和刑侦的同事一起回了局里。
     情杀,嫌疑人酗酒家暴被拘留,半夜酒醒了承认错误被放回了家,到了家被害者要分手,嫌疑人没收住手就把她杀了。
    叶青呆滞地坐在椅子上听着同事的话,看着案发现场的照片。瘦小的女人躺在地上,长长卷卷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自己给她绑的纱布还缠在她胳膊上,在黑色的头发里异常显眼。

    柏岚的男友因虐待罪顶格判了七年,因为他自己报的警,最终减到了四年二个月。
    没人认领柏岚的尸体,同事为难地告诉叶青没有非亲属认领遗体骨灰的先例。
    叶青木然地走出警局,开车去了以前的学校。正是上课的时间,叶青坐在空无一人的小路边,点了一根前门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味由浓变淡,隐隐约约有了 

     那年夏天的味道。
     还燃着的烟被叶青攥进了手心里,她把脸埋进臂弯,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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