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G36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向谭瀚林汇报道，随即让出位置立于旁侧，向着谭瀚林比出一个“请”的手势，“出入工作室不用打招呼，您的身份已经登记在门禁的白名单中，用终端认证就可以随意出入。这是埃德蒙小姐的意思。”
“了解了。”谭瀚林点头，掏出终端划过识别区，门禁屏幕的UI亮起绿色，一阵锁扣机关解开的运转声响起，大门缓缓开启。
谭瀚林向G36最后做了一次点头致意，甩开臂膀步入工作室。
2秒后，谭瀚林倒退着回到了走廊，双手举在胸前，看起来是正防备着什么。
又是2秒后，谭瀚林防备的对象猫着腰从门内钻了出来。
那是位将近三米高的男性，硕大的头颅上勉强挂着一副无边框的眼镜，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衬衣，黑色的牛仔裤和皮靴，年纪看起来和克鲁格差不了多少，浑身发达到有些狰狞的腱子肉却和那位格里芬的老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谭瀚林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他注意到，在那些看起来如钢铁般坚硬的横肉之间，有一部分是真正的金属，它们和血肉的过渡十分突兀，只有一条熔化又凝固的金属和撕裂又形成疤痕的皮肉共同组成的交界。还有一些内部钻出了螺纹的，直径有2到3厘米的孔洞，分布在他的锁骨、手臂、脖颈上。
战争期间第一批接受人体改造的战士，身上还留着北约造第一代特种外骨骼系统的固定螺孔。他和克鲁格同样是一名在三战绞肉机般残酷的战场上幸存的老兵。
但此时谭瀚林对面的猛男身上并没有装着那套恐怖而厚重的战争机器，锁骨位置一左一右的两个固定螺孔被作它用，里分别插着一根签字笔和……一枝蓝紫色的花？
“那是矢车菊吗？”谭瀚林让出了足够对方出来的空间，随即停止后退。
“你认识？”对方简短地回问道，他的嗓音就像被变声器过滤了二十遍的野兽的低吼，大概是声带受到了一些无法挽回的损伤，而且事后没有接受治疗。
“不，我不认识，我只是事先了解到埃德蒙小姐是日耳曼人，然后猜的。”谭瀚林如实回答道，“您……不是她吧？”
“不，我是。”对方摇头道。
“？”谭瀚林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
“这是玩笑。”对方马上又认真地接了一句，“汉娜说当别人看起来害怕我的时候，可以开玩笑。”
“我如果说自己笑不出来，您不会揍我吧？”谭瀚林又后撤了一步，整个人已经贴到了走廊另一侧的墙上。
“……安德烈·沃尔夫。我的名字。”大概是知道自己聊胜于无的幽默感让气氛变得更奇怪了，对方主动结束了前一个话题。
谭瀚林也回报了自己的名字。
“你不进去吗？”安德烈有问道。
“先下后上先出后进，您现在出来我就可以进去了。”谭瀚林答道，但仍然贴着墙没有动。
安德烈就这样盯着谭瀚林沉吟了一会儿，“你很谨慎，也很礼貌。我希望你在和她共处的时候也能保持这样。”
“我权当您在夸我了。”谭瀚林应道。
“要是冒犯了汉娜，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之后，安德烈不再继续交谈，转身离开了。
谭瀚林目送对方直到其转过一个弯，才重重呼出一口自始至终都端在肺里面的浊气：“放心了，最后还是讲了一句像他该讲的话。”
“您没事吧？”自始至终都默默立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G36再次出声道，“他是埃德蒙小姐的父亲为她雇佣的护卫——并不是刚雇的，已经有10年了。”
“那护卫这是……走了？”谭瀚林疑惑道。
G36接着解释道：“是埃德蒙小姐的意思，她认为沃尔夫先生在场的话，您就没法和她好好说话了。我们在I.O.P.的时候，沃尔夫先生也很少会直接出现在埃德蒙小姐身边，但你可能会在更远距离上的某个视野的死角发现他。”
“好像更可怕了。”谭瀚林捏了捏自己的睛明穴，“走吧。”
人和人形终于步入了大门敞开了许久的工作室。
。。。。。。
工作室内部空间被一面玻璃幕一分为二，谭瀚林步入的一侧空间约占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一，这里并没有任何用来进行实验、测试或其它相关作业的设备，相对大件的陈设只有一张靠墙摆放的办公桌，收在桌子下方的座椅，紧挨办公桌布置用来收纳物品的通顶柜，一对相向放置的豆袋沙发，摆在两个豆袋沙发之间的矮几。
矮几上，一台空气净化器正在嗡嗡运转，大概是在处理这个刚重新装修好不久的房间内的异味。
汉娜·埃德蒙不在这里。
紧跟着进入室内的G36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轻车熟路地从通顶柜下方的几个抽屉里取出玻璃质的茶具和一整套手冲咖啡的器皿”，去办公桌上张罗了起来。
谭瀚林来到玻璃幕前，幕上是自己的镜像，但他的视线越过了镜像，假装自己能透过并不透明的表面看清另三分之二的空间。但视线被遮挡的事实很快让他放弃了继续扮演下去，转而望向那扇开在幕墙上的厚重的气密隔离门。
门紧紧地闭着，谭瀚林又望向门框，发现那里嵌着两个独立的控制面板。他走到那边停下，看清了一个是控制隔离门开合的九宫格式密码盘，另一个则只有两枚物理按钮，按钮边缘的圆形光圈分别发出红色和绿色的光。
略作沉吟，谭瀚林按下了绿色的那枚。
玻璃幕上的镜像瞬间消失不见，变得如普通的玻璃一般通透。
谭瀚林这才发现对面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就在自己刚刚站着出神位置的面前忙碌着，两人只有一墙之隔。
汉娜·埃德蒙身高一米七出头，一头金发扎成低马尾束在脑后，五官的线条柔和而精致，脸盘偏圆，她正俯着身子，双手撑在桌面上，袖口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臂，一双映出点点光亮的眸子正盯着正制造着什么的3D打印机。
大概是察觉到了指向自己的视线，汉娜抬起头来，看到谭瀚林后立刻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朝着玻璃幕那边的来者挥手打招呼。
谭瀚林也挥手还以同样的问候，视线不由自主地从汉娜的双眼移向她笑时脸上的酒窝。
汉娜指了指连通两边的隔离门，伸出手指示意谭瀚林再等一两分钟，随即关闭桌上打印机和桌面上屏幕中的几个虚拟开关。
玻璃幕对面的景象逐渐模糊，最后重新恢复了不透明的状态，汉娜·埃德蒙高挑纤细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谭瀚林自己的镜像。
“啊——我才不要看这个丑八怪，我要看大姐姐——”谭瀚林突然伸手按在了玻璃幕上。
“谭指挥官？”身后传来G36透着些关切的声音。
“咳嗯。”谭瀚林立刻停止了自娱自乐，重新整理好面部表情和动作，“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想看大姐姐的话，恐怕要失望了。”女仆人形认真回应道。
“失望？”谭瀚林侧过身向G36问道，“你的主人难道不工作的时候会变成小萝莉？”
G36正要开口，隔离门传来调整正负压的泄气声，缓缓打开。
“久等啦久等啦，人家忘记看表，结果不知不觉就到这个时间了。”一个只比刚刚实验室内桌子高出一头半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从门内出来，正撞上了谭瀚林见了鬼一般的眼神。
“嗯？怎么了，一直盯着人家看？”汉娜叉起腰，仰头凝视谭瀚林，脆声问道。
“啊——没什么，就是有些惊讶于你看起来好像年轻了10岁。”谭瀚林马上正色道。
生理层面上年轻了10岁。
“是这样的，工作的劳累就是会加速人的衰老，但只要休息下来青春就又回来啦。”汉娜点头表示认可。
“啊对对对。”谭瀚林也跟着点头，并决定暂时搁置自己吐槽的欲望。
“你和他们传的不一样啊。”汉娜来到一个豆袋沙发旁，背过身往后一蹦，准确落入了柔软的座位内，伸手接过G36刚刚冲泡完成的咖啡，眼睛自始至终没怎么离开谭瀚林。
“你是指匿名论坛上的帖子？”谭瀚林也跟着落座接过饮品。
“嗯，就在着一两周劝退人员并安排我们来补位期间。出现了一些倾泻不满的帖子，有些还列出了一些他们认为更应该劝退但事实上并没有的人。你的出现频率挺高的——作为当事人，你不知道吗？”
“我论坛的账号是朋友帮忙注册的，现在密码我都忘记了，因为太长时间没有登陆。”谭瀚林抿了一口咖啡，“他们说了什么？”
“玩忽职守，个人作风不检点，喜欢和一群人形做运动，用格里芬的服务器挖矿，还有传你得了怪病长了一脸麻子，留着会把整个基地的人都害死之类的。”汉娜放下杯子，掰着指头细数起来，“我刚刚说的不一样就是针对最后一点。”
“网络暴力真可怕，还好我断网。”谭瀚林往沙发深处一瘫，“你当真了？或者说，把某一部分当真过？”
“不可能的，”汉娜连连摆手，“因为这些帖子里出镜率高的可不只是你，是几乎所有的监察官。针对你们的指控都是刚刚提到的几项和意思接近的罪名的随机排列组合。”
“你知道监察官？”谭瀚林重新坐直。
“之前不知道，但在被告知今后的对接人是你之后，我做了一些背景调查，发现了这个名号。”汉娜微笑道，“那些抹黑和挂人的帖子明显是一些和你们处在对立面的势力有意而为之，目的就是把你们这些人以一种比较隐秘的方式暴露出来。可能是某种警告吧，毕竟你们近期的行动断了不少家族和寡头为自己家的年轻人刷履历的路。”
“那整个隔离区计划真的想做出些成绩的怕不是只剩下格里芬自己了。”谭瀚林摇头道。
“说起来，谭，你既然从来不看论坛，那最近没有遭到通过其它形式传达的警告吗？”
“我认为没有。”谭瀚林果断道。
“那么——今天凌晨焚化炉的进料口有过短暂的异物报警，但很快被手动关闭了，你有什么头绪吗？”汉娜眨着大眼睛打量着谭瀚林，“我们这批I.O.P.派来的科研人员在抵达时名单有105个，今早打卡平台的总人数突然变成了104个，公告上解释是删除了一位根本没乘飞机来基地的缺席者，但我当时在飞机上无聊点了一下人头，确实是105人。”
“……”谭瀚林的表情没有发生变化，只是也和汉娜一样将手中的杯子放到了矮几上，并保持了放杯子时上身前倾的姿势，盯着汉娜，“你该不会就是通过其它形式传达的警告吧？”
对于这句提问，汉娜的反应非常之明显，她的脸上的微笑迅速消失了，眉心凝成一团，双手用力地在沙发表面拍了一下：“你想什么呢？我明明一开始就讲了这只是为了了解自己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同事而做的背景调查，为什么会怀疑我是那些坏东西的一员啊！”
看汉娜的样子既不像，也没必要是装出来的，谭瀚林重新靠回沙发上：“你管掌握这种程度的情报叫背景调查？按我的定义来这已经该叫开盒了。”
“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汉娜连连摆手，“冒犯到你了吗？对不起啊……”
“我现在更好奇你是怎么做这个所谓‘背景调查’的。”谭瀚林确认对方并没有抱着自己预想中的恶意，便不再刻意控制自己的表情，严肃地问道。
“就——入侵格里芬的服务器。因为隔离区现在用的整个系统不少源代码就是我写的。”汉娜老实交代道。
“你不是负责人形装备研发的吗？”
“现在是，但以前不是啊……”
“你还调查到了什么？”
“你作为监察官被指派的任务，你和那个别林斯基的冲突，你对地下仓库废弃人形做的事，你，你，你硬盘里缓存的动画片……”
“你还入侵过我的电脑？”
“对不起！”
“那晚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谭瀚林压低了声音。
“那晚……我猜那个人进了你的寝室，做了些什么，但被你反杀了。”汉娜已经在沙发上缩成了一团。
“你猜？”
“那个人干扰了整条宿舍走廊和室内的探头和麦克风，我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汉娜可怜巴巴地望着谭瀚林，“你很在意那天晚上的事情吗？”
“因为——怎么说呢？”谭瀚林用手指刮着自己的鼻梁，“你在德国去过乡下吗？见过那种不怎么人道的杀猪吗？”
“我不喜欢吃猪肉。”
“那就不吃——我的意思是，那个画面比杀猪稍微惨烈了一些。”谭瀚林耐心地解释道，“我担心你看到一些不好的东西，留下心理阴影就糟糕了。”
“谢谢你……”汉娜终于松开了抱着腿的双臂，她感到从谭瀚林对她产生怀疑时起似乎突然降低了几度的室内气温终于开始逐渐回暖了。
“我已经充分理解了你是一个很有才的女孩，但不要因为有一技之长就擅自窥探别人的隐私。或者就算看到了，也不要让对方知道。好吗？”谭瀚林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那会让对方很不自在。”
“我知道了，对不起。”汉娜老老实实地道歉。
“不用道歉了，我原本是打算来打招呼的，结果现在更尴尬了。”谭瀚林重新端起已经有些凉的咖啡仰脖一饮而尽，转向再次充当起了背景板的G36，“很好喝。”
“不胜荣幸。”G36躬身还礼。
“你要回去了吗？”汉娜跳下豆袋沙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谭瀚林。
“多留一会儿也可以，我今天上午没有安排。”谭瀚林也跟着起身，“你有什么事情要说？”
“是有东西要给你，现在应该也做好了吧。”汉娜小跑着来到玻璃幕前面，用终端刷开门进入试验区，谭瀚林则紧随其后，将她忘记带上的隔离门关好，又顺手按开了玻璃幕的透明模式。
那个高挑的大姐姐汉娜再度出现在了玻璃幕的另一边，她揭开打印机的盖子，从来里面抓出了一把通体白色的步枪弹，炫耀似的朝谭瀚林展示一番，才从桌肚的抽屉中取出一个收纳盒，将弹药一枚一枚仔细地填入其中，再重新封好。
之后，隔离门开启，小萝莉汉娜回到公共休息区，将那个收纳盒高高举起，送到谭瀚林面前。
但谭瀚林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谭？你在发呆吗？”汉娜一边出声提醒，一边蹦了几下显示自己的存在。
“我在思考。”谭瀚林接过盒子，“思考量子力学。”
“量子力学？”
“就，某一事物理论上处于两种不同的状态的叠加态，只有在被观测的时候才会朝着其中可能性坍塌。”谭瀚林道。
“是义体啦！你在想什么呢？”汉娜顿足道，看来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槽点，“比起这个，盒子里的是你和那位卢逸思姐姐报告的问题智能弹药的改进型，你先带回去让人形们试一试，这次应该不会炸膛了，但威力究竟衰弱了多少还得实地进行测试，这周之内把新得到的数据发给我就好，我会将进一步的改进用在下周真正从流水线出来的智能弹药上。”
“了解了。”谭瀚林点头应道，将盒子小心收入自己的口袋中。
又闲聊几句后，他同汉娜道别，走出了工作室。
安德烈正靠在门旁边，冷冷地盯着谭瀚林。
“我——能否再多拥有这颗脑袋几天？”谭瀚林眼神飘忽，不与他对视。
“哼。”安德烈冷哼一声，“汉娜的确缺少一些常识，你做的不错。”
“不胜荣幸。”谭瀚林像G36一样回答道。
“别走。”
谭瀚林刚刚迈开的步子停在了半空中。
“你硬盘里有什么动画？”安德烈冷冷问道。
“一些本世纪一、二十年代的老片子，那种日本人闯红灯被卡车撞死，然后在别的世界重开的烂俗故事。”谭瀚林有些尴尬地答道，“我打发时间用的。”
安德烈点了点头：“很好，传给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