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直到我落笔的这一刻,我仍未真正思虑清楚:到底要记录什么?记录后又该如何保存下来?保存后又如何让他人知晓?
我只是知道,我应该写下来,在被发现之前,写下来。记忆已然被掰碎,只迸溅出微小的火星,即使我尽力一遍又一遍的反刍着那些回忆,也阻止不了车轮滚向一无所有的那一刻,开始对有关于她的记忆模糊,浑噩。该怎么让别人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过【重构】之前的事情?
又尝试了一次关于【创造】,毫不意外的。
失败了。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一遍又一遍的询问自己。
“你的那句话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向我的思念一遍又一遍的询问。
我询问那个女孩,我询问我的爱人,我询问我自己。
到底还缺少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翻阅她留下的那些炼金笔记,固定的步骤与材料,到底还缺什么?
为什么我不能重造出另外两万个她?
为什么,你没有一如既往地出现在我身边,回答我的每一个疑问呢。
那是在【重构】还未到来之前,除我以外,还会有其他亲历者吗?就算有,他们也会被【菲尼克斯】的羽翼紧紧捂住嘴巴。所以我记下这些事情,我不希望我被【菲尼克斯】的真理所驳倒,时至今日,他们仍在不断歌颂他们所受的苦难,他们将那些所谓战胜苦难的事迹编纂成量产的经典,我已经难以解救不了那些读诵着经典的人们。但我必须得记下来。他们正在谋划着什么,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我不能做到对这点置之不顾。
如果那时在【重构】中湮灭的是我就好了,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我这么想,身躯像是被火炭炙烤,酷热在我的脑海中蔓延、扩散、爆炸,比我们曾涉足过的枯日沙漠的高温还要更难以忍受。
我的意识模模糊糊,我没有生病,因为我无法像治病一样治好我自己。我只是想起来,距离【重构】原来已经过去了十年了。原来已经十年了。
【重构】前后的生活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改变。我找了个地方定居下来,但并不能称之为家。一个人生活着,我平静地重复着之前我与她曾经做过的实验,但我不再旅行,我累了。
我至今仍在不断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全部只是一场梦境,也许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重构】,也许明天来临之后,即墨时会回过头,向我伸出玄玉般纤白的手说:“早安,一起去做新的实验吗?”
这个冬天,炼金师协会给我寄出了白鸟,要我回去任职首席炼金师。我站在实验室里,地板上散乱着各式各样的冰冷躯体,看起来很像是什么变态杀人犯的分尸现场,我这么想,等会还得小心处理掉。白鸽留下的信纸在我手里渐渐揉成一团,还有我那些散乱不堪的记忆。处理完信纸,我继续实验,在挂满相框的墙壁之中。没有窗户,这样更容易让我集中注意力。我抬起头,望见白墙上她的笑容,还有发上枝绿的花,在相框中一并望向我。即墨时笑着,与内里并不相衬的可爱的笑着,在矗立着的教学楼前,发丝微动,并排站立着,像枝条上快要融化的雪,美得近乎于不真实的模样。突然间,即墨时的声音又一次在我脑中响起:试着去找到另外两万个我,拜托了。可我到现在还在想念她的温度,她的一言一行,她的笑容,越发的清晰,越发的狂乱。
如果我当时再多挽留你一会,如果我当时再多表现得明显一点。
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我从高柜中拿下一个玻璃瓶,想着炼金师协会的那封邀请信。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起他们劝告我时的眼神,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他们没错,我没错,谁都没有错,可错了就是错了,我无言以对他们的关心。
我抬眼看看白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我忆起即墨时。我想起【重构】前的一切。我还活着。我想起即墨时的每一个眼神,想起星轨历前的一切。却唯独不想忘记,只好将自己囚禁于过去的记忆之中。
我遇见即墨时的时候,是他们用历法来计算时间之前,那时候还没有星轨历之说,时间只用晨钟暮鼓来敲响。学院中的那座晨钟正巧敲过了七下,对大部分外界的人而言,夜晚过去了,白昼到来了,序幕再次拉开,但在学院里,钟声的意味不只是如此,这里太大,太大了,大家即便不会迷失于此,也走不出,女神将星子们庇护得很好。
收拾好书本,仔细关好了教室的门窗,望了望空荡荡的教室,然后关上门。穿过面前的长廊,长廊旁是雪白僵硬的瓷砖,拐过一个楼角,再继续走着弯弯绕绕的道路,在树下,在路上,我走过一步又一步。被注视的感觉梗在我的心头。余光瞥往树叶上的【眼睛】。玻璃球状的悬浮物,被生硬的安在其中之一的树叶上。漆黑的圆形物体在球之中随着我的移动而滚动。
我收回视线,继续行走,一直行到学院之中边缘处的那栋层楼,楼的最底层的长廊尽头的那间实验室,推开门。
我没想到里面还有其他人,在黯淡的背景之下,在一片幽暗之中。少女侧过脸,直起身子,在一地如同蒙上尘霾的或黑或灰的器材之中,在铁架台上漂浮的发光状物旁,在几台形状怪异的机械旁,连同那朵枝绿的发边花,花边缀了两颗珍珠。对我说:“哎?你是…言华?”
视线看了向我,这个角度足够我看清那脸颊上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那双温润冰蓝瞳孔,但我能明显的感觉到那眼眸的焦点并不是我。
“你是来借用实验室的吗?”在烛光的笼罩下,少女整个人盈盈仿佛藏匿于光晕之中,柔顺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
而我踩入这片光晕之中,打破了这个幻境,不知所措。一时无法控制,手上的书卷掉了一地,坚硬的书角划过肌肤,割破了手指。心口的炽灼狠狠地将我烫倒,有什么从我的心脏蔓延而出了,多余的呼吸掩盖了我的心跳。
“哎?”少女呆了下,她走过来,俯身帮我拾起地上散落的书,再牵过我的手,我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她却不容置喙的牵的更紧。
“流血了哎。”
另一只手取下头花边的一颗珍珠,小心的将珍珠虚放在伤口之上,被冰凉的触感所包围,我微微一怔,微弱的光芒闪过,再看时,珍珠已化为碎冰覆盖于伤口之上,鲜血不再流出,伤口愈合,碎冰融化。
“这样就没事了。”少女抬头,向我微笑,“介绍一下,我叫即墨时。”
在学院里,正中的楼的一层,沿着排排桦树的轨迹,偶尔有几片凋谢的桦树叶徐徐落下,正巧落在她的柔软发丝上,我用空着的手轻轻替她拂去而她毫无知觉,另一只手则捧着堆得极高的实验器材,过路的同学看到我们总是会别过头去偷笑。在桦树叶上,清晨的露珠折射出光芒,我们的影子在树影之间摇曳,即墨时的木屐跟敲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编的利落的发上枝绿的花轻微颤动。我们会在实验室里度过一个整天,她很喜欢做各种各样的实验,也喜欢让我帮她,她说这是因为只有我能完全领会她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我说这是因为她这个人很难和别人相处好。我依然记得她在摆弄那些实验器材或是认真写着实验记录的神情,在她往长玻璃管中倒入炼化后的死水时,我透过薄玻璃和缓慢流淌的那死水注视着她,周边的一切都沉寂下来,无论是计时器的格格转动还是试管中液体滴落的轻微滴答声,它们都沉寂下来。
即墨时在这所学院里很有名声,女神曾亲赐她“贤者”之名,我则只是对炼金术有一些兴趣,偶尔听说过关于她的事迹。
实验室没有窗户,这时候的实验室还是厚重的钢铁,被漆上了白色,只有一根烛火,影影绰绰的照。
于这平静与幽暗之中,她在我的眼前,而我小心翼翼窥视着她的动作。
我注视她纤细白皙正紧紧握着那易碎玻璃的手指,修长美观,线条柔和,正是这样的手才能创造出与之相配的奇迹。
我注视那玻璃之中映射而出的她轮廓不太分明但显出可爱的脸颊,玻璃将她的侧脸模糊,却又更显得柔和。
几绺发丝自然地垂在脸侧,鼻子精致,双眼大睁着,蓝色之下明晰的眼,光线点缀着那柔顺眉睫。眼眸在光线下显现出枝绿色。我依然能观察到她小巧的耳垂,还有线条优美的下颔,桃红的唇如同温软的花瓣。她的发上别着枝绿的花,我也不知道这种花是什么,即墨时提到这朵常年不离身的花朵时也是有些狡猾的笑,精致的容颜狡猾的笑容让人完全提不起反感,像是打碎了水杯的猫,而那水杯你早就想换一个了。
她很珍视那朵花,不知道她是怎么保存的,那朵花一直垂在她的发上,鲜活生动,枝绿的花衬着她墨黑的长发。
结果到最后诀别的时候我也只来得及抓住那朵落下的花,即使在【重构】之后,那朵花也不曾凋萎。
直至爆鸣声将我从中惊醒,试管中只剩下浑浊余烬。
她注视其中,然后递给我:“处理一下。”自己则回过头去调试外形奇怪的坩埚。
“果然还是少了…”她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我将试管中的灰烬用玻璃瓶装好,再往上面用笔画了个象征危险物品的标志,这是固定的程序。
有时实验会出一些事故,比如一不小心引起建筑坍塌还需要灭一下火又或者是把什么大型危险生物捕获后又放跑了诸如其类,更有甚者在一次我未能陪同她的情况下,即墨时在毒气里晕晕乎乎的把实验室炸毁了。(自从那一次后我就再也不敢放任她一人去做那些稀奇古怪的研究,虽然她坚持说她当时只是在用爆炸来中和那些气体。)即墨时对于这些始终保持小事小事无需在意的看法,但我不这么认为,所以自从在与我相识后,她才有所收敛。但若我因处理学生的事务而无法赶到她身边她还是经常搞出什么动静。【教导者】不知为何对即墨时一直保持着纵容的态度,但我觉得其实他们的内心也对她的行为十分愤怒,因为他们并不会因此惩罚即墨时却也不会派出人手来协助处理。他们只会冷漠的走过来吩咐一句,如果不在多少时间内处理掉就必须按损失价格的十倍进行赔偿。他们会在集会上昭告全学院,然而学生们只会觉得我们的行为令人发笑而不是耻辱,所以即墨时对此也抱以无所谓的态度。“所以说这孩子是没法管教的。”【教导者】总是铁青着脸这么说,并毫不掩盖他们的嫌恶。
你永远都不能探询即墨时那可爱端正的外表下是多么疯狂的智慧,是的,她的智慧应该被用疯狂来形容,虽然她至今都没做出过于出格的事。
但我偶尔看到她所创造而出的事物,还是忍不住这样感叹。但她从不在外界显示出自己关于【创造】这方面的才能,可流言仍是将她捧上危险的高位,以及那个“贤者”的名号。
但她对此从来缄口不提。
“真是抱歉,但是可能还会有下次…”即墨时会真诚的道歉,露出歉意的笑容,“请相信我,我的本意不是如此。”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笑容下还能指责她。
但【教导者】是例外。虽然他们的内心极度痛恨,但也并不能将即墨时如何,女神的规定摆在那儿。
他们是由星子化形而来的,女神怜惜星子无辜,于高塔旁筑起这【学院】,借此作为降临于星子之上的福祉。
而我,我只是无意中闯入这所学院的一个普通人。
写到这,我不由得抬头注视着竹墙上挂着的那照片,照片里,她的背后,我们的教学楼的背后的那座高塔,那座为祂而矗立的高塔。
我们当然以为由女神庇护的时代永不会终结,祂如此洁白,如此美好,如此强大。祂当被人们所爱,所欣赏,所赞颂。
如今神明离那通天之塔而去,唯余断壁残垣。
神共建造了九十九座白塔,分别坐落在这土地上的不同位置。
在【重构】后剩余了多少,也无人确切知晓,没有人再想去瞻仰那些塔了,即使他们仍信仰着女神的虚影。
除了【处分】。真正违规的人会受到名为【处分】的强制措施,但没人知道到底什么情况下才会受到【处分】。因为连即墨时这种屡炸不止的危险分子,至今也没有受到过一次【处分】。
“收敛一些吧。”我知道这样劝说她没用,但该说的话总要说的,“你这样,会引起注意的。”
“无所谓。”她微笑着摇摇头,“从来都是这样的。你放心,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只要规定还在那。”
真的无所谓吗?我很想问她,真的能无所谓吗?
“但是你这样已经危及到了你自身的安全。”我放下手中的书本,直视着她,“你可以坚持继续这么做,但是,我想成为你的实验助手,请不要拒绝我。”
空气中的静默让我想要拍死刚才的自己,但我并不后悔,我猜不透她的内心,冰蓝的眼睛,那之中仿佛有藤蔓生长,将我紧紧缠绕,我几乎难以呼吸,而她的眼神又是如此晦涩难懂。
“嗯…”良久,她轻轻应了一句,“可以是可以。但是在此之前,我需要给你一些警告哦。”露出猫猫祟祟的笑。
“什么警告?”
耳边忽然传来温热柔缓的气息,她的唇凑到了我的耳边。
我僵硬在原地不敢动作,有柔软的触感垂落在脖颈旁,凉丝丝的。
靠的这么近…做什么?…
“做了我的助手后,就算实验出什么事故了,导致你也跟着一起出事故了。”
“我也不会负责的哦。”
她这么说,然后拉远了距离,将垂下的发丝拨到了耳后,静静等待着我的回复,除了遮掩不住的泛红的耳尖,和那双冰蓝眼眸。
我深吸一口气,走近她。
“关于你是个性格极端恶劣且自私的人的这种事,我已经知道了。那么,现在我可以成为你的助手了吗?”
“请,答应我。”
她的眼神一点点柔和下来,眉睫颤动,花瓣般的唇张开片瞬,却没能说出什么。是缄默。最后露出了温和的笑,纤细而线条柔和的手向我伸出。
是的,我现在也经常梦到那个场面,在断断续续的浅眠之间,我一遍又一遍梦到她的一举一动,一遍又一遍。
但与真实发生过的不同的是,我牵过她的手,在手背上烙下一吻,用力抱紧了她的身躯,感受她的温度,而当我想吻上那片花瓣时。
我惊醒,默念她的名字。
即墨时,即墨时。
学院中的同学们很少使用实验室,尤其是当它被即墨时改修之后。【教导者】们在厌烦即墨时的行为之后,也就不再要求赔偿,而是直接将实验室整个推给了她,据说这也是女神的授意。实验室坐落在学院的北部最为空旷的区域,很少有人从那经过,这也是为什么即墨时尤其喜爱一个人待在那引发各种各样的爆炸的原因;实验室的联通空间很大,但除了即墨时没人能进入那些空间,没有窗户。即墨时不知从哪搞到了鹤流城中的古木,在木上雕刻出屋宇的纹路,又用才因城独有的银釉涂抹在壁上,天花板则是与她要好的云朵每日歇息在那。
有的时候我会看到即墨时坐在她制造的【通道】旁发呆,她是这么称呼那些奇怪的空间的。但她难以通过【通道】去往何地。女神的力量封锁了学院与外界的任何出路,为了保护星子们不受外界打扰。【通道】唯一可以通往的地点只是【学院】中的书窠。
或者她会将那朵云从房间上空唤下来,自己窝在云朵上面,怅然的注视着没有星星的、一片漆黑的夜空,而我静静仰头注视着她。
我以为一切都会像这样,安稳的度过下去。
我以为那朵枝绿的花会永远吻在她的发边。
我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