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不仅是智力的成长和能力的提高,它同时是人生境界
和生命信念的基础。
在我看来,学问与人生之间的关系分七个不同方面。
第一,学术的精神让我们能够真实地形成虚怀若谷的谦逊
态度。
只要投入过一段时间去探索生命真理,去求学问真,就一定会知道自
己是多么无知。
知识越多,就会察觉到自己不知道的更多。
所以从学术体验中形成起来的学术精神,让我们一生都能够保持虚怀
若谷的谦逊态度。
它不是礼貌,不是客气,而是真实的。
我永远不会自以为是,好像真理在握;我也许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
对学术的某一个领域做出过一点贡献,但我自知不知道的更多。
这会影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哪怕在不做学问的时候,我们也能够这
样去思考问题,这是学者气质的一个重要方面,它要在大学四年里养
成。
第二,学术精神让我们拥有了开放的头脑和善于倾听不同
意见的习惯。
大家来到大学,跟老师同学一起研究这个学科领域里的重要问题,一
定会有很多讨论。
在这种讨论的场合,我们不仅要发表自己的见解,更要聆听别人的见
解,尤其是自己的观点遭到反对的时候,能否继续用心倾听?能否打
开心扉接受不同的意见?不要认为自己获得的东西就是唯一正确的,
很多时候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没有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问题而已。
所以,经过四年的学术探索和学术体验,我们应该形成一个善于倾听
不同意见的开放的头脑。
第三,学术精神让我们拥有了自我批判的勇气。
一个人要自我批判是很难的,尤其是在成熟了,经历许多人和事之
后,会慢慢地失去自我批评的能力。
从这一点而言,我非常佩服梁启超先生,他总是“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
我”,总是在自我批判中前进。
他本来追随康有为先生时,是推崇君主立宪制的,后来他接受了“共
和”的观念。
“以今日之我批昨日之我”,是需要勇气的,这就是自我批判的勇气。
在学术研究中,这种自我批判的精神,会让我们受用的。
哪怕将来不再从事学术研究,而是走上社会实践岗位,在取得一些成
绩以后,也千万别忘了,还是要保持这种自我批评的勇气。
这是四年大学生活带来的一个重要收获。
第四,学术探索的体验让我们总是能够把一个要处理的具
体问题,放到学问的意义系统当中去,重新认识和评价它。
有时候老百姓也会碰到我们研究的问题,但他们不会学术地去思考,
往往只是从工具理性的角度发问:到底应该用什么方法来摆脱困境?
当然大家都有这个目标,但是理解问题的性质、来龙去脉,就需要把
它放到学问的意义体系中去思考。
所以,在大学毕业前完成一篇学位论文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这就要
求我们把学术问题放在一个意义的背景中去重新考量。
有一个学问体系作为基础,把问题放到一个更大的问题维度来思考,
这是一种很好的习惯。
第五,我们永远不是就事论事地讨论一个问题,这是学术
体验也是学术精神对我们将来人生的一个重大意义:系统地谈
论一件事情,把这件事情放在一个意义中去严谨地思考,这应
该成为我们的习惯。
在工作中也是如此,哪怕日后做的事情和大学里学的专业没有什么关
系。
在面对要处理的现实事情时,我们仍旧保持这种思考习惯,这就是我
们将来无论在哪个领域,都有可能成为领导者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我看来,商人和知识分子并没有什么根本区别。
明朝的李梦阳有一句话说得好,“诗与商,异术而同心”,就是说他们
做的事情不一样——“异术”,但“同心”;企业家也是把做企业当做是
完成一篇很大的论文,用学问来提炼和提升它的。
第六,四年的大学生活让我们在学术体验的过程中赢得了
学术之精神,这种精神让我们在一生中总是怀有精神的饥饿
感。
身体健康的标准是什么?胃总是处于饥饿状态,对食物有不可抑制的
欲望,这就是身体健康的标志。
那么,心理健康的标准是什么呢?也是饥饿感。
无论对这个世界,还是对所学的专业,总是觉得目前所知是远远不够
的,总是满怀着各种好奇心,总是觉得有许多事情更想要去了解,这
就是精神上的饥饿感。
牛顿晚年说:我就是一个孩子,在海边捡贝壳,捡了一辈
子,每捡到一个贝壳,我就很喜悦。
永无餍足的精神饥饿感就是心理健康的根本标志。
所以,一个人太成熟会让人害怕,因为太成熟,会老于世故,会以为
自己样样都懂,这基本上也就是成年类人猿的表现。
类人猿跟人最相像的阶段是幼年,充满了好奇心,不断模仿、学习,
慢慢长大成年了,就觉得自己样样都懂,开始教训起幼年类人猿了。
我们不能像成年类人猿那样。
四年的大学生活应当让我们在学术精神的获得过程中形成终身不会去
掉的精神资源,无论工作多忙,一有闲暇时光,总是想学到更多更好
更高境界的东西。
第七,学术精神总是能够将我们有限的人生与不朽的东西
连在一起。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那么人生的意义应当寄托在哪里?我认
为不应该寄托在有限人生中所面临的这个或那个东西,因为没有什么
是长久不变的。
我们不能依靠其中任何一个自认为特别重要的东西,靠着抓住它,从
而使人生有意义。
所以禅宗有一句话:“自性本无一法可得。
”“自性”,就是“自本性”,也叫“佛性”。
佛性呈现,万事万物就向人呈现出它的意义来了。
而这万事万物中,没有一件事物可以让你获得生命的意义。
“自性本无一法可得”,“法”就是事物。
比如,一个人经过多年努力终于买到了梦寐以求的豪华别墅,他认
为,从今天起自己就会很开心,从拥有豪华别墅起,美好人生就开始
了。
这是不可能的,最起码,豪华别墅将来由谁来居住,这个人就不可能
知道,他只是一个暂时的驻留者,从这个意义上说,别墅充其量只不
过是一座旅馆。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有限、渺小的,那么虚无的人生到底在哪里获
得意义呢?我认为只有和不朽的东西连在一起,它才会有意义。
在追求学问和真理的道路上,我们才终于赢得、领会到某种不朽的、
超越的存在,它高于每一个“小我”,让每一个“小我”的生命无意义。
比如音乐家,在音乐领域里取得了一点成功,赢得了鲜花和掌声,他
会感受到,音乐造就了他的生命意义,倘若世界上没有音乐,他的生
命意义就无从寄托。
于是音乐家到了晚年,当他在演奏或者表演创造方面的能力开始衰落
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培养学生,悉心照料弟子甚于照料自己的孩
子。
这就是他对不朽的音乐事业的感恩和报答。
而我们在追求学问的道路上,也会领悟到这种超越的东西。
一个人的信念来自哪里?并不是来自某种具体的事物、事物的重要
性,甚至于造就这种重要性的东西。
人生的信念应该建立在我们对某种不朽的、超越的东西的领悟上,我
们知道它无比重要。
在追求学问的过程中领会到这种不朽,就是学术之精神对于我们一生
的意义。
大学不应仅仅追求社会精英的培养,而更应该致力于培养
能够担当民族、担当天下的脊梁。
竺可桢先生说得好,切莫以为来到大学就是为了将来能做工程师、医
生,人们来到大学做学问,应该是为了将来能够担当大任、转移国
运。
这些话听起来可能会觉得很沉重,但是为了让我们的生命有意义,我
们必须抓住这份沉重。
所以,黑格尔在受邀到柏林大学担任哲学系主任后的第一次讲课上就
说,年轻人在大学里面应当干什么?只有一件事情是最重要的——追求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