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在魏晋时期忽然出现的人。
没有出生记录,没有家学记录,也没有死亡记录。
凡是史学研究中注重的标志性信息,他都没有。
他身高六尺,相貌怪异丑陋,整个人宛若枯木淤泥堆积而成,更似有大病在身,甚至连走路都无法维持基本的平衡。但就是这样一个丑者,也成为了魏晋时期的一个奇人名士。他不在意家产的有无,不在意礼法的约束,他深谙老庄之道,放情肆志,沉迷于天地万物之间。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志向,反倒成为了他独特的标签。他看不起污浊不堪的政治,看不起愚昧无知的庸人,看不起无道无德的社会,但也同样被他所看不起的这些所鄙视。众所周知,魏晋是一个追寻风度和美的时代,但无论是风度还是美貌,这个叫做刘伶的人都没有。他就像是这个时期一枚不和谐的音符,像是一个被老天捉弄的瞎麻雀,在那些如琼树当风、玉山将颓的骄子身旁,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有人说刘伶生不逢时,但也有人觉得他生当其时。自正始清谈后,竹林玄风盛行。正始时期清谈的优雅早已随着何晏、王弼等名士的陨落而荡然无存。反观任诞,蔚然成风。竹林玄学时的清谈——我们姑且以为它算得上是清谈的变种——结合了庄学的任诞,成为了有志之士寄托志向的全新方法。正是这样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却能让志向高大、相貌丑陋的刘伶得以慰藉。无论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痛苦,抑或是家世不济,一贫如洗的现实问题,均可以在任诞之中得以释放。于是,刘伶走起了别具一格的任诞之风,向名士之路前行。哪怕前方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他亦觉得是曲径通幽,哪怕别人劝他不要在明眸皓齿、眉清目朗的名士中自讨苦果,他亦以自己豁达的态度甘之如饴。
在刘伶成了名士后变得越发孤独与沉默,他拒绝了那些前来攀交之人,直至遇到了嵇康与阮籍。嵇康,有着上天眷的绝美容颜,阮籍,有着令统治者都渴望争取的家学背景。这两个天之骄子,没有嫌恶刘伶的丑陋,反而看见了他的志向以及灵魂深处的美。他们愿意倾听刘伶的观点,欣赏刘伶颇具逍遥的神韵,认为刘伶已然得到了道家之精髓。而刘伶也与两个美男子一见如故,他情愿放下高踞的架子,虚心同他们交流学习。就这般,奇美的嵇康、阮籍,样貌可怖的刘伶,构成了一幅趣意盎然的美丑图。自此起,刘伶便加入了竹林之游。
究竟有没有这片竹林,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牵强附会,有人认为是却有此“竹”。但无论竹林是否存在,于刘伶而言,加入竹林都是一种破茧成蝶式的自我突破。他或许在真正的竹林中畅游,与好友扪虱而谈,抑或是在虚拟的竹林中放诞不羁,追寻庄周化蝶般的意识清醒。加入竹林之游后的刘伶,在名士中的地位得以飙升,他有友,有愁,有志亦有思考,刘伶便在这种环境下自在逍遥的生活着。
这片竹林中的名士均好酒,而唯独放浪形骸的刘伶拔得了饮酒之名的头筹,七贤之中,刘伶可谓是地道的酒徒。他以酒会友,以酒抒志,亦以酒浇愁。喝得不理古今中外,喝得不辨天上人间。刘伶的饮酒之道在社会上是出了名气的,他常乘着鹿车,携一壶美酒,带着棺材,让随同的人拿着锄头。以一种“死便埋我!”的豁达态度,与美酒作伴。然而即便刘伶看淡了死生,在家中,他的妻子却始终惦念着他的身体。刘伶的妻子担心自己的丈夫长此以往下去会喝坏了身子,于是苦口婆心的劝导着丈夫,甚至将酒器捣碎,美酒送人。待刘伶酒瘾犯了前来讨酒时,妻子便苦口婆心地劝道:“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魏晋时期的道家,趋近于黄老与老庄之间,而黄老之学和养生之术密不可分。许是妻子的一番话打动了他,也或许是魏晋时期的养生术触及到了刘伶内心深处的想法。刘伶竟同意妻子戒酒的请求,但是他认为自己不能自禁,只有祭祀鬼神,在其面前立誓,才能截断。天真善良的妻子拭了泪,真的为刘伶买了酒肉在神像面前供好,等待丈夫对神灵起誓。而刘伶虽然跪下祝祷,却狡黠的眨眨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儿之言,慎不可听。”妻子见状,自是哭笑不得,索性也就不再去管他。起誓完毕,刘伶丝毫不顾及鬼神的面子,不拘礼法的喝酒吃肉,不多时,便瘫醉在了神鬼的供桌之下。戒酒是不可能戒酒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只能骗骗夫人逗逗乐子然后混点酒这样子。由于这事儿确实令人喷饭,也就作为笑话留了下来,甚至被收录在《晋书》中。刘伶生动的形象,便以此事随正史得以保存。
魏晋时期名士好酒,除却躲避政治漩涡,更可借酒浇愁,聊以自慰。而刘伶的爱酒,却仿佛是在于酒神交流,又似与阎王套近乎。对于刘伶而言,彼岸关怀不是嵇康口中的仙境,不是魏晋百姓向往的极乐世界,而是杯中琼露,坛中瑶浆。刘伶注重生命的质量,对人生极为潇洒,认为在酒中抵达人生彼岸是一种莫大的福分,他善于与酒为伴,甚至在山阳留得一处“刘伶醒酒台”。虽说这许是后人牵强附会所载,但刘伶爱酒醉酒的形象可谓是深入人心了。
除了酒,刘伶这辈子没争过什么,这种不争,将老、庄中道家的无为体现的淋漓尽致。有次刘伶喝得大醉,途中不小心撞到一俗人,那人抡起拳头便要打人,刘伶却笑道:“鸡肋怎当得尊拳?”,俗人笑了,这事儿也就算了。看似不争的刘伶并非没有志向,相反,正如前文所说,他的志向过于宏大。刘伶以道家思想为基础,提出治国的对策,可那些无为无君的话语,怎能被刚刚夺权的司马氏所容忍。但所幸,当初同为竹林七贤的王戎收容了刘伶,刘伶的建威参军一职,大抵来源于王戎的收留,空领一份俸禄度日而已。
当现实的政治抱负不能得以实现时,魏晋时期的名士便将政治理想寄托在虚幻的文学世界中。刘伶有《酒德赋》,其中塑造了一个大人先生的形象:“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甕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怳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刘伶借“大人先生”这样一个虚拟的人物抒发个人理想,批判现实,书写愤懑。但有趣的是,即便在虚幻世界中塑造的大人先生,亦是一位喜酒之人,至此,刘伶也未曾忘记酒带来的另外一重世界,也未曾忘记醉酒后的纵情自由。
不难想象,成为建威参军后的刘伶,有了昔日好友的庇护,大可安心做一“无用”之人,但《庄子·人间世篇》有言:“无用之用,方位大用”。刘伶的“无用”,正如故事中那棵神树一样,使得他寿终正寝。一个酗酒之人,竟以寿终,连史官都为之惊叹。即便在刘伶去世后,对于他仍然有“杜康美酒醉刘伶”的神话传说。即便二者不为同一时期之人,但酒神之间的碰撞体现了人们对刘伶故事的热爱,“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两盅海底眠,刘伶一醉睡三年”的歌谣便以民众的热爱而得以留存。
宋人叶梦有言:“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唯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如是,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也。”刘伶这个酒仙,究竟是真醉的时候多,还是装醉的时候多,恐怕只有刘伶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