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7日,我收到B站工作人员的信息,告诉我我被选入前100名。
我感到头晕。我仍然假装很高兴并回复了留言。那天,我下楼跑了55分钟。
我的忧虑是大于高兴的,我在家已经待了很多年,渐渐的失去了社交这个技能,还是这种大场合,那该有多么紧张?其次因为长期的作息不规律,我的形象有点不堪入目,而虽然我有很多观众,但我一直没有露过脸。
从12月7日一直到去上海的那一个多月里面,我差不多每天都跑5公里,吃一点点,一直瘦了20斤以后才去上海,中途还赶制了几个视频。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为什么要如此在意自己的形象?一方面在意自己的形象,一方面又因为太在意形象这件事而感到自卑。
后面有两件事打消了我的疑虑,有一个UP主,叫特效小哥,他长得很帅,我不认识他。但他逢人就对别人说自己一个月瘦了40、50斤,后来我看了他减肥前后的照片,巨大的反差使我一下子就震惊了,我想,他是不是也是为了这次登台而减肥的?看来对自己的形象有焦虑的不止我一个,这时候我觉得心态稍微平和了一点。
第二件事,是颁奖当天,早上来了几十个化妆师,我们分批进去化好了妆,但因为疫情原因,颁奖典礼一直推迟到了晚上,走进场馆的时候,妆都花的差不多了,我在场馆内走在一群UP主的后面,他们聊天聊的很开心。而我不认识什么人,内心就七上八下的,还一直焦虑的看着化妆间,心想能不能去补妆?我再次因为自己太在意形象而感到尴尬,后来我们进入了休息区,不知道哪位工作人员跑进来对我们说,现在可以去补妆了,短短几十秒,休息间就已经不剩几个人了,所有人都冲进了化妆间补妆,男生冲的都比女生快,我反而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我想:原来所有人都差不多。
这只是两个有趣的小事,但总体上我还是觉得自己像个乡巴佬,那个酒店很豪华,我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酒店,后来有一次我和别人聊天,知道B站跟上海很多酒店签了协议,如果安排UP主去上海参加活动,就会免费安排酒店他们入住,是分档次的,比如你粉丝数比较少,只能住比较一般的酒店,粉丝数很多,就能住很好的酒店。我问那个人,我说为什么那次颁奖典礼所有人都住在一个酒店里面?他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说:那当然了,你们都是百大。
我内心一直觉得我和别人有差距,其他的UP主,各个身后都跟着助理,有些还跟着两三个助理,就像明星一样。而且这些人,在现实中比在视频中都要帅的多、漂亮的多,老蒋巨靠谱跟我说,所有UP主现实中看着都比视频中要好看,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反正,我那几天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个乡巴佬……
我到酒店的当天晚上,一进房间,发现居然有两个床,我心想这也太不走心了,我明明一个人住,为什么不给我订个大床房呢?我还看到一张床上有一个苹果的笔记本电脑,我又心想这也太牛逼了,居然会给房客准备的这么周到,后来长风和不正经老丝他们要我去吃海底捞,我于是把衣服,行李箱扔的满地到处都是,还把一件大衣直接盖在那个电脑上面,然后直接拿了房卡出门了。
吃火锅的时候,微信收到了负责我行程的那个小姐姐发来的一条消息:小何回来没有?
我问:啊?
她说:何同学。
我意识到了何同学跟我住一个房间,我心想他妈的坏事了,何同学是谁?那是B站的顶流,他的粉丝无数,我把东西扔的到处都是,这样他会怎么看我?
吃完后我急急忙忙赶回房间,他正躺在床上,用那个苹果电脑安静的看我的视频,看我进来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路障老师你好。
后来我们聊了一会天,这个小我三岁的男孩子,让我认识到了很多东西。
我们最开始聊到,我说我第一年当百大,你都是老将了。他说当百大压力很大的,要是明年没入选,落差会非常大。
后来我说,你99年,你这么年轻就这么成功了之类之类的话,他却说,明年应该就会有00后的很厉害的UP主出现了。
他让我认识到,焦虑的心态每一个自媒体从业者好像都有,这种焦虑并不因为你粉丝多少、成功与否而降低,然后他说了很多很多在我看来是恭维我的话,客气的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后来我在床上躺着玩手机,他有时候老是跑出去,然后过了半天才回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颁奖典礼结束了将近一个月,有个UP主说在酒店大厅看到他一个人在吃麦当劳,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舍友在睡觉,怕吵到他,所以在外面吃。
我对这个人展现出来的礼貌感到震撼,我比他大三岁,我不禁想,我年轻三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21岁,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狂妄的时候。我不得不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距,这种差距是骨子里的,家庭、教育、性格都会拉大这种差距。
后来有一次,我在电梯里遇到了罗翔,他很高,1米9以上,我得仰着头看他,因为太显眼,我一进电梯就抬头了,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弯腰,低头轻声对我说了一声你好。
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在视频中露过脸,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是谁,这一下又让我不知所措了。
我虽然在外面时时刻刻觉得自己是乡巴佬,但是我在家做视频的时候,经常会觉得我比别人做的视频质量要好很多,对别人的内容不屑一顾。
这次经历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从这两位优秀的人身上——他们一位年龄比我大很多,一位很年轻,也就是说不管年龄与否,我从他们身上认识到了:谦逊拥有巨大的力量,狂妄只是掩饰内心空虚的一种本能。
从上海回到家后正逢新年,迷迷糊糊的过了几个月,又开始胡吃海塞,长胖了很多,到3月底又收到了B站工作人员发来的一条消息:你有兴趣和余华老师聊聊天吗?
他怕我不认识余华是谁似的,补了一句:《活着》余华。
我当然认识余华是谁,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本书能让我看了以后抱着枕头哭的,一本是《老人与海》另一本就是《活着》。
我不敢去,我第一时间就拒绝了,但是难以抗拒和偶像见面的诱惑,于是我提出,我要采取录播的形式,或者线上访谈录播,他答应了。
过了几天,余华所在的那个出版社编辑跟我说,会送我一套余华签名的书,我心想还挺好的,但是他们告诉我,这个必须到现场直播。不能录播,因为现场还有其他嘉宾,不能安排余华老师来两次。
然后又过了几天,他们给我订了到北京的机票,告诉我,现场还会有很多很多观众。这时候我已经没法拒绝了,就这样,一个跟别人社交都感到非常困难的我,居然稀里糊涂的当着现场很多作家、几百个观众、还有线上几万观众开展了一场直播。
这是我第一次来北京,出机场就直奔五道口,北京的城市建设好像并没有很先进,这里的房子甚至比武汉都要差一点,因为很多房子都很老了,而武汉天天在挖在拆在建,房子都很新很高。我去的所有城市里,我觉得上海是最厉害的地方,走在某些街道上,感觉就像在未来的都市中一样,特别是陆家嘴那个位置,那三栋高楼让我内心无比震撼,我那天在陆家嘴走了一晚上。
上海的吃食也很多,百大时有一次他们带我去附近吃烧烤,我心想上海人懂吃烧烤么?烧烤还是武汉的好吃,在武汉吃着烧烤,还能来一份枯豆丝,把绿豆和大米磨成浆摊在锅里,然后一条条切成丝,再用油炸至金黄,稍微炸糊一点的最好吃,咬一口香味立即就在嘴巴里散开了。但是我错了,上海的烧烤真的很好吃,他们是桌子上有锅子,然后把东西拿来自己烤,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玉米又香甜又糯软,咬一口,满嘴都是酱料的香味和玉米的香味,再喝一口啤酒,我在武汉这么多年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烧烤,这还只是一家不知名的小店。
在北京,我迷茫的打开饿了么看了半天,比如早餐,这里早餐店卖包子的特别多,但是其他的种类少的可怜,我能看到的几乎所有的店武汉都有连锁的,唯一在武汉比较少见的是一个叫驴肉火烧的东西,看了看就是把肉包在饼里,我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还有一次我想宵夜,于是搜索干煸,我大概找到了四五十家卖干煸豆角的,居然连干煸土豆丝和干煸藕丝都找不到,但是去吃了一次烤鸭,不得不说,这里的烤鸭真是好吃,不想写吃了,饿了。
酒店是1500一晚,然而品质和招待所没任何区别,打开水龙头想洗把脸,结果里面冲出一股黄水,都锈了,我放了差不多半小时,才把黄水放干净,也懒得投诉他们了。
后来我去街上逛了逛,好像也渐渐有点明白了北京的魅力,每隔几步路就一个书店,而且作家、导演等文艺界人士基本都住这里。说不定你散步散着散着,就能碰到一场文艺活动,大家喝着咖啡,谈谈文学、艺术什么的。而且这里高校云集,从五四时期开始,这里就是文化中心了。
这无数文艺活动其中,4月23日有一场,我稀里糊涂的就参加了——和作家余华对话。为了这一天的直播,我心中忐忑了接近一个月。余华是活动开始前半小时来的,和他差不多时间来的还有孙频,我看过她的《疼》,还有梁空,我并不认识这位作家,还有陈春城,他的第一本书《夜晚的潜水艇》成为了爆款,虽然我没看过。还有文学评论家杨庆祥,也是一位非常亲切和蔼的人。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陈春城,他长得很帅,有点像演员,而不是作家。并且他特别沉默寡言,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也几乎不怎么笑,我觉得他内心一定特别敏感,听说《夜晚的潜水艇》是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一本书,想象力丰富的人内心都敏感,活动结束后,我立即从书店拿了一本《夜晚的潜水艇》,找他要了一个签名。
余华他有一种大佬的气质,他来后先和那些招呼他的编辑们打招呼,我拿着手机像拍明星一样拍他,结果他突然走过来向我握手,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跟他握手,非常尴尬。
他说,我看过你的视频,连着看了三小时,我以为他在说客气话,然后他说做的真不错,还和其他作家说我的视频讲了什么什么,我才知道原来是真的看过,我心中又惶恐又开心。
然后他说,他2014年就开始玩B站了,说我们那时候都还小,估计比他玩的要晚,因为他当时要看什么电影,别的地方都没有,只有B站有,但是他平时都是想看什么内容就搜什么内容,不关注别人,只关注了智能路障一个人,我已经心花怒放了,他说以前他不看弹幕,看个篮球比赛弹幕把篮板都拦住了,还看个鬼,但是看我谈鲁迅的一些视频,发现开弹幕特别有意思。他还主动加了我的微信,我设想了无数种此次见面的可能性,这一种可能性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最后节目正常进行,我上台了,因为紧张,我一直结结巴巴,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度过的那一个小时,但是访谈结束后,编辑都跑过来和我说,这次谈话特别成功。
前一个小时是余华和别的嘉宾们谈话,他们说那时候余华没有放开,到我这一场就放开了,聊开了,我心想那是当然的,我为了这次谈话恶补了无数余华的演讲稿,我大概知道什么话题是他擅长的,能开展的,所以我的问题都是朝这个方面设计的。
后来我把那本《夜晚的潜水艇》送给了一个之后采访我的记者,她为了采访我,看了我所有内容,设定的问题我都能回答的很开心,她非常喜欢陈春城。
但是还有很多话,我直播没有勇气说出来,他说一个作家很难超越自己,我想起他以前还说过,他以后可能一辈子也写不出超过《活着》的作品。
因为根据绝大多数情况来看,一个作家巅峰年龄是30岁到50岁,《活着》是余华30岁写出来的,《夜晚的潜水艇》也是杨春城30岁写出来的,我当时想在台上说,托尔斯泰的《复活》是70岁写出来的,雨果的《悲惨世界》也是70岁写出来的,余华老师您还年轻,一定能超越自己的。但是我没敢说,还有很多话,比如我想讲文学传承,从鲁迅到巴金,到余华他们这一批,他们这一批又在滋养我们90后,00后。我都没敢说。
节目结束了以后,我打开微信,发现消息如纸片一样飞来,我姑妈说我以后在外面要注意形象,不要翘着二郎腿。我妈说恨不得打电话过来,让我把腿放下来。还有一些群里也在讨论这个,我这才意识到我全程再跷腿,我是因为紧张才跷上去的,但是无所谓,因为如果不跷腿,我说不定就会抖腿了,那样到时候更难看。
余华在访谈中讲了一个作家写地主被批斗的事情,下台后我们几个人讨论,讲那个事把大家都吓死了,余华听到了,他说,啊?不能讲啊。我们都赶紧说没事没事。
后来我回酒店了,他在微信上发来消息打招呼,我也回了招呼,然后我说我太紧张之类之类的话,他回复了一句,保持联系。
第二天他又说,我没看到你上传视频,希望没给你惹麻烦。我知道他在担心他的发言让视频无法通过。
余华对我们这些后辈如此照顾,让我想起了我每次稍微有点成绩的时候,对待那些没有什么成绩的人,我的态度总是很冷淡,我想,以后要改这一点。
我最开始觉得,赚很多很多钱,经济独立,就是成长。后来我很难受,《活着》和《老人与海》把我引向阅读。
我后来又觉得,看很多很多书,构筑自己的理论武器、话语,这就是成长。
我现在觉得,成长就是通过别人认识到自己的缺点。
2021.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