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苏芰荷吗?”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对着这个笨重的大桌子上下其手。
回过头时,一个穿着牛仔外套内搭白色T恤的眼镜男立在我身后,白皙的皮肤竟然和旁边那棵怒放的白色桃花殊无二致,而那张脸,我死都不会忘记。
我直起腰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抱着胳膊说道:“你要干嘛?”
眼镜男尴尬的推了推眼镜,不死心的问道:“那个,我是鞠旭川,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
鞠旭川肉眼可见的脸红了起来,支支吾吾的继续问道:“你,你在这干嘛?”
我懒得理会他这些没话找话,却猛然想起刚才的微信聊天内容,于是立刻问他道:“你有事吗?”
鞠旭川愣了一下,以为我在下逐客令,立刻说道:“没事……”
我一听他说没事,立马跑到这张桌子的一边说道:“没事还不快来搭把手!”
被我说的一愣,鞠旭川立刻跑上来帮我抬起这张桌子。
这张桌子死沉死沉的,一看就是用了比较好的材料,虽然边边角角掉了皮,但是结构结实,而且和我喜欢的装修风格十分相似,所以我只能拽着这个临时的苦力把这张桌子抬回我家。
路上,鞠旭川想说话,但都被我有意无意的转移视线挡了回去,直到跟他抬着桌子来到我家楼下的时候,他看了看这个明显没有电梯的老楼叹了口气问我:“几楼?”
我玩心大起,嘿嘿一笑:“没,没几楼,先走,先走。”
抬到了二楼,我气喘吁吁的把桌子放在一户人家门口,连声说道:“歇会歇会……”
他终于忍不住了,又问道:“到底几楼?”
我继续嬉皮笑脸:“不高,真不高,真的。”
他大概没想到搭了个初中老同学的讪还要做苦力,心中有所不满,但却没有说出来。
我一边假装安慰他,一边说道:“真不高,真的。”
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说道:“几楼我都会帮你搬上去的。”
我满意他的表现,终于打开了那户人家的大门,看着他说道:“你看,我说了不高的吧。”
鞠旭川一个失笑,而我却笑不出来了。这个笑容让我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天,全班起哄让我滚出去的那天。
我不知道别人的校园生活是怎么展开的,但我的生活绝对是展开于一片混沌。
我迷迷糊糊的被老妈从被窝里捞出来,迷迷糊糊的被换好衣服,迷迷糊糊的被塞进学校……我只知道小孩子就得去上学,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上学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笨蛋,但就是很难集中注意力,上课的很容易走神,靠着小聪明能拿到的成绩到了初中就行不通了。
老妈总是自诩愿意为我奉献了最好的,于是把我塞进了我们市的重点中学。但惨淡的成绩很快让我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这些成绩好的同学一个个都对我横眉竖目,声称跟我多接触就会被拉低成绩,成为拖后腿的。班主任一开始还会从中调解,后来也开始学着学生们的样子取笑我讥讽我。
这就是人类最低级的群居文化,一群人,长着同一张嘴,共用同一个脑子,要是问我从那两年的孤立中学到的最多的是什么,我能想到的,只有人民群众的消极是愚蠢的,随大流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得做的事情。
但毕竟十多年前的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我生日那天,他们又开始嘲讽刚进教师的我,甚至把我的书包丢在地上在上面蹦蹦跳跳的时候,我当即在教室里大哭,高声质问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我。
可是班长和学委并没有安抚我的情绪,只是一边推一边扯,企图把我赶出教室,一些看热闹的同学也叫喊着:“嚷什么嚷,赶紧滚出去!”
当年推搡我的脸和现在这个帮我推桌子的脸重合在了一起,我当年倔强的“我不,我不出去”还徘徊在我的耳畔。
他似乎是看到我在看着他,又想说些什么,却被我递出的瓶装矿泉水挡了回去。他倒了谢,看了看我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终于问道:“你,你在干什么啊?”
我翻了个白眼,拧紧了瓶盖说道:“在喝水啊。”
鞠旭川立刻尴尬的抹了抹嘴说道:“不是,我是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啊?”
我对着那张又笨又重的桌子扬了扬下巴说道:“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捡破烂儿啊。”
他顿时陷入无语当中,我却正视他笑道:“怎么,大班长听到这个结果不满意吗?”
鞠旭川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又没发出一丝声音。我放下刚点了两杯奶茶的手机,他却忽然开口说道:“苏芰荷,我们上学的时候,年纪都很小,都不懂事,我知道以前做了一些错的事情,我现在希望你明白,我已经知道错了,希望你原谅。”
我已经知道错了,希望你原谅。
这句话在我们初升高的那年,我在另一个当年嘲笑我嘲笑的最狠的男生口中听到,确切的说是从聊天软件里看到。
我当时小小年纪,颇有种放下了一切的释然,大度的回复道:“没关系,我原谅你了。”可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已经越来越小气了。
我好整以暇的笑着看着他,说道:“你知道错了就知道呗,那是你的事。”
鞠旭川的眼睛亮了一下,问道:“那你肯原谅我吗?”
我笑的更灿烂了:“当然不肯。”
他眼中的光凝固住了。
我一边整理我杂七杂八的行李,一边说道:“你啊,没赶上我好时候。你知道错了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过去的一切你又不能弥补,你还能重生穿越回到过去去弥补我那两年的青春吗?”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愈见铁青的脸色。
要是过去的鞠旭川,他必定会丢出一句:“爱原谅不原谅,给你脸了!”
可十多年过去了,他只是淡淡的憋出一句:“你说的对。”
我翻了个白眼,狠怼从前那个趾高气昂的班长让我十分神气。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这才开口告辞:“那个,你先忙,我先走了,常联系。”
他慌乱之中打开门,竟然跟外面的丑团骑手撞了个对面。
骑手整了整头盔问道:“你好,苏先生吗?你的外卖。”
说罢不由分说的吧我点的奶茶和小蛋糕塞进了他手里,最后一句“祝您用餐愉快”和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了楼道的拐角处。
我探出头来说道:“我定了两人份,帮我搬桌子的酬劳。”
他回头刚想推辞,我却把手一摊说道:“我这可没有冰箱,你要是不吃那就只能下楼帮我扔了咯。”
他想了想,说出了一句令我意想不到的话:“我能在这吃吗?”
我没有拒绝他。毕竟现在的处境,我才是处于主导地位的那个人。我用捡来的柜子门板在两个快递箱上搭了个临时的小桌子,坐着萌萌赞助的两个马扎,面着窗户大吃大嚼起来。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似乎没了方才的倨傲才问道:“你,你大学念的哪里?”
我淡然的吐出了一个211的学校。
他好像惊了一下,笑道:“之前听说你去职高了,没想到你能考去那么好的大学。”
我也没了继续让他尴尬的心思,毕竟还指望他把这些蛋糕奶茶吃完喝完呢。
我:“我学美术走的艺考,当年占了成绩比例的便宜。”
他点了点头,笑道:“当年老班为了你画画的事情在班里大吵大闹,没想到你还是学了美术。”
我翻了个白眼。
那年我迷上了画画,确切的说我一直很喜欢画画,后来还学过一段时间的素描。那时我周末在家画了一幅画,自以为十分好看,于是下课出去前,便把画摊开放在了桌子上才出去做课间操。没想到课间操还没做完,就被班主任叫了进去,她指着我的画问我是不是课上画的,我说不是,没有。她不信,当着全班的面狠狠的咒骂我的学习成绩差,咒骂我被孤立都是自找的,咒骂我家的教育有问题。
回了家里之后,我妈也质问我是不是上课画画了,我梗着脖子说我没画,画都是我周末画好的,老妈立刻给班主任打电话说她冤枉了我。
第二天迎接我的,理所应当的是班主任的狂风暴雨,她撕碎了我画画的本子,把我的桌子丢出了教室,还撕碎了我从小学就开始珍藏的贴画画集。
我听到鞠旭川的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但依旧没说什么。
后来他问道:“怎么没留在平城工作?”
平城,是我大学所在的城市。那里是六朝古都,有着丰富而浓厚的传统文化。我对那里的每一条地铁路线都熟稔在心,对那里的每一个景点如数家珍,对每个区的租房价格都了如指掌……每一个辛苦加班的日日夜夜都让我觉得无比充实,无比充满希望。
忽然,我又想起了老爸老妈的白发,想起了那一张张病危通知书,想起了ICU外的日日夜夜,想起了医院长长的走廊……
空空如也的奶茶杯和小门板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响,我则一边抖着腿一边看着他说道:“待不爽。”
鞠旭川很认真的看了看我,又笑着推了推眼镜说道:“你变了。”
是啊,我当然变了。
升入初中之前的我是最活泼开朗的小话痨,滔滔不绝,平生唯一学不会的就是闭嘴。但是那两年让我变得沉默,安静。后来欣晴告诉我,那两年我走路的时候,一直都是抬不起头的。
逃离了那个学校之后,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找回了从前那个活泼开朗的我自己,这才带着这份活泼,马不停蹄的成长。
我微微一哂,说道:“你也变了啊。”
鞠旭川一愣,笑着问道:“我哪里变了?”
我很认真的对他说:“从前的鞠大班长开朗倨傲,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
鞠旭川的表情瞬间变了,好像我戳中了他什么不得了的心事一般,立刻起身告辞。
我送他出门后,他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会才问道:“我能留一下你的微信吗?”
不等我开口,继续说道:“常联系。”
我拿出了手机展示了二维码,他确信加上了之后这才微笑着辞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