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对古希腊罗马文献中有关“赛里斯”的记载进行了整理,考察古希腊罗马人对中国的认知情况。文献中所载的赛里斯,并不等于中国,而是经历了从中国新疆塔里木盆地到北部中国的变化过程。赛里斯人可能是中国新疆等地的贩丝民族,也可能是里海沿岸民族或北印度一个民族。实际上,古希腊罗马文献中的“赛里斯”,也和作为蚕的“赛尔”无关。在当时代指中国南部的“秦奈”,是古希腊罗马人眼中和赛里斯并立的另一个东方产丝国。蚕如何产生,古希腊罗马人的认识经历了从“树上的白毛”到小动物“赛尔”的曲折过程。
古希腊罗马人由于和远东的赛里斯缺乏直接交流,造成古希腊罗马文献中对此的描述既有真实的一面,也充满着大量的离奇想象。他们对赛里斯的丝如何生产存在很多臆想,产丝国和贩丝国混为一谈。随着东西方交流的加强和古希腊罗马人有关地理知识的增长,他们眼中的赛里斯形象逐渐接近真实。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赛里斯方位、民族和蚕丝的记载做进一步的探讨,祈求方家指正。
一、“赛里斯”是丝国或者中国吗?
古希腊文献中留存至今最早的关于“赛里斯”的记载,一般认为是出自生于小亚尼多斯(Cnidus)的古希腊医生克泰西夏斯(Ctesias,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末到公元前4世纪初)笔下;克泰西夏斯曾在波斯阿塔薛西斯二世宫廷服务十多年。古希腊史学家狄奥多鲁斯(Diodorus of Sicily,公元前80—公元前21)称克泰夏西斯为历史学家,说他在公元前398或公元前397年完成了《波斯志》(Persica)。然而《波斯志》已佚失,散见于其他古希腊罗马作品中。据克泰夏西斯记载:“赛里斯人及北印度人,相传身材高大,达13肘尺云。寿逾200岁。”民国时期著名中西交通史学者张星烺和姚宝猷,均认为这段记载是欧洲对中国的最早记录。
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64—公元23)是希腊人,是罗马共和末期和帝国早期的著名地理学家,在《地理学》(Geography)中收入了克泰夏西斯对于波斯、印度、赛里斯等东方民族的记载。克泰夏西斯所载的“赛里斯”不会远于印度。斯特拉波说:“然而克泰夏西斯说印度疆域不小于亚细亚的其他部分,欧奈西克瑞塔斯(Onesicritus,公元前360—公元前290)认为这是有人居住世界的第三个部分。”实际上,公元前5世纪的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公元前484—公元前425),就指出当时已知世界的最东方是印度。
在克泰西夏斯之后,斯特拉波引述了公元前1世纪的希腊学者、阿提米塔的阿波罗多鲁斯(Apollodorus of Artemita)的《帕提亚史》(Parthika),提到了“赛里斯”,称巴克特里亚(Bactria)的国王欧提德穆斯一世(Euthydemus I,约公元前260—公元前200/195)将自己国家的领土向东扩张到了赛里斯人和富伊人(phrynoi)居住的地区。”这样看来,阿波罗多鲁斯所说的赛里斯,是在当时希腊人所知的希腊世界的最东端,和富伊人(极可能是匈奴人)的活动地域相毗邻。
在拉丁文献中,“赛里斯”(Sēres)一词大约出现在公元前1世纪末。罗马著名诗人贺拉斯(Horace,公元前65—公元前8)的《颂歌集·致克里奥》(“Clio”)中,首次出现“赛拉斯”(Sēras)一词。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古希腊或者拉丁文和英文对照本“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中,贺拉斯用拉丁文写的原文为“Sēras et Indos”。贺拉斯将赛里斯和印度相提并论,也是对遥远的赛里斯的一种想象。在拉丁文献中,“赛里斯”一词更普遍。贺拉斯在《致麦凯纳斯》(“Maecenas”)中使用“quid Sēres et regnata Cyro”的表述。英译者在翻译古典作品时,将Sēres译为“Chinese”。如奈尔·路德对贺拉斯的《颂歌集》中Sēras,以及米勒(Frank Justus Miller,1858—1938)对罗马哲学家、戏剧家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公元前4—公元65)《赫库列斯·奥塔乌斯》(Hercules Oetaeus)中对“Sēres”的翻译皆如此。此外,拉克海姆(Harris Rackham,1868—1944)所译的罗马作家老普林尼(Plinythe Elder,23—79)的《自然史》(Natural History),罗尔夫(J.C.Rolfe,1859—1943)译的罗马史学家阿米安努斯·马塞利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325—395)的《罗马史》(Roman History),均是如此。
“Sēres”也经常被学者们视为或者译为“丝国”:G.F.赫德逊提出“丝国人是一个因其著名产品而出名的民族”;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认为Sēres起源于“丝”,传到欧洲成为希腊字Sēr;拉乌尔·麦克劳克林(Raoul McLaughlin)认为Sēres源于Sēr,系汉字“丝”的发音si;李永毅将贺拉斯《颂歌集》中的Sēras译为“丝国”;姚宝猷认为Sēres、Sēras、Sēricus三个词汇,皆由“Sēr”演变而来,意为“丝国”。
实际上,从词源上说,“赛里斯”与“蚕”(Sēr)并无关系。名词“蚕”的希腊文是“Σήρ”(复数Σῆρες,形容词为Σηρικός),拉丁文“蚕”的名词为“Sēr”(复数Sēres,形容词Sēricus)。在希腊文献中,“Σήρ”最早出现在2世纪。希腊旅行家包萨尼亚斯(Pausanias,143—176)在《希腊志》(Graeciae Descriptio)中首次提到小动物“赛尔”(希腊文“Σήρ”,拉丁文“Sēr”)。
生活在1—2世纪的罗马帝国的著名希腊裔地理学家托勒密,在《地理学》(Geography)中首先提出了“赛里斯国”(希腊文“Σηρική”,拉丁文“Sērica”)的概念,把赛里斯人所居住之国称为“赛里斯国”,把首都称为“赛拉”(Sēra)。之后,在200年前后,罗马人阿克伦(Acron,2世纪末—3世纪初)认为:“‘赛里斯人’一名来自赛里斯国。赛里斯民族与帕提亚人相毗邻,他们以善于造箭而远近闻名。‘赛里斯布’(Sēricum)一名也由此而来。”阿克伦由“赛里斯国”衍生出“赛里斯人”和“赛里斯布”之名,反映了“赛里斯”和“赛里斯布”的关系。
在罗马,也有人认为赛里斯是一个城堡。拜占庭作家霍诺留(Julius Honorius,4世纪晚期—5世纪初)认为,赛里斯和赛里奥德斯(Theriodei)都是城堡,而非民族。霍诺留还提到一条叫赛里奥德斯的河流入了里海。由此来看,赛里斯可能是位于北印度和里海之间的一个城堡。6世纪的基督教作家伊希多尔(Isidore of Seville,560—636)也认为:“赛里斯本是东方一个城堡,‘赛里库姆’(Sēricum,赛里斯民族)即以此而得名,国名也由此而来。该国领土始于斯基泰洋和里海,一直延伸到东洋。”到5世纪时,罗马作家赫希昔攸斯(Hesychius,生卒年不详)指出:“Sēres,织丝的动物或者是民族的名称。”这说明在当时“赛里斯”(Sēres)(包括Sēricum)已具有了蚕(或者丝)和民族的双重含义。
二、“赛里斯”在哪里:塔里木盆地、里海沿岸或北印度
那么,赛里斯的位置在哪里?我们知道,陆上丝绸之路东段开通于公元前2世纪晚期,大大地增强了古希腊罗马人对东方世界的认识。到公元前1世纪,古希腊罗马世界关于赛里斯的信息逐渐增多。罗马帝国首位元首奥古斯都(Augustus,公元前63—公元14)颇具眼光,具有雄才大略,推行国家测量工程,由其女婿、共治者阿戈里帕(Agrippa,公元前63—公元前12)绘制出一幅当时所知的世界地图,其中赛里斯位于最东端,成为罗马帝国早期地理著作和罗马人对赛里斯认知的基础。据张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记载,奥古斯都时期罗马诗人马罗(P.V.Maro,公元前70—公元前19)作品中多次提到“赛里斯”,但对其位置却言之不详,“仅言在中亚极东而已”。塞涅卡写道:“她不用吕底亚的针,也不用生活于极远之地的赛里斯人采自东方树上的丝线去绣织衣服。”罗马诗人斯塔提乌斯(Statius,45—96)有诗云:“nondum gremio Iovis Indica laurus,nondum Arabes Seresque rogant”(印度月桂尚未放在朱庇特的胸前,阿拉伯人和赛里斯人尚未请求开恩),其中便提到“赛里斯人”。
按照美国学者费耐生(Richard N.Frey)的说法,亚历山大东征之后,棉花开始在地中海区域广泛种植,中国丝绸也开始大规模西销到近东。公元前20年,罗马与帕提亚(Parthia,即安息)息战后,丝绸之路西段恢复,赛里斯丝织品得以顺利西销。斯特拉波多次提到“世界”(οἰκουμένης)一词:“ὅπεροὖνἘρατοσθένηςἐφ᾽ὅληςτῆςοἰκουμένηςἐποίησε,τοῦθ᾽ἡμῖνἐπὶτῆςἈσίαςποιητέον.”(“埃拉托色尼所做的与有人居住的世界有关,这里我指的是亚细亚。”)他提到巴克特里亚人曾东征到赛里斯人和富伊人所居地区,已准确知道巴克特里亚在希腊世界的东北边境,和“赛里斯人的地区”接壤。希腊人统治下的巴克特里亚曾越过葱岭,征服塔里木盆地附近的一些绿洲,与塔里木盆地的一些贩丝民族相接触,对丝绸已有了某些知识。斯特拉波也指出赛里斯在印度北部的地理位置:“印度的地势呈菱形,其北端是高加索山脉,从亚洲一直延伸到它最东方的边缘,这一山脉把北部的塞种人、斯基泰人和赛里斯人同南部的印度人分割开了。”
古希腊罗马人对东方世界的认知,随着东西方交流而不断增长。1世纪早期的罗马地理学家梅拉(Pomponius Mela,?—45)撰有《世界志》(Description of the World),曾在公元43年描绘了一幅世界地图,第一次明确了赛里斯位置在印度以北的地理格局。梅拉首次把“亚细亚极东”(远东)分为斯基泰、印度和赛里斯三大区域,认为“印度人居最南,斯基泰人在极北,赛里斯人居中”,称赛里斯人“是一个热爱正义和长于经商之民族,习惯于把商品置于偏僻之处进行交易,而非采取面对面的方式。”老普林尼在写《自然史》时,可能参考了梅拉的著作,对赛里斯有明确的记载,说里海东边是斯基泰人,斯基泰人之东为野兽出没的沙漠,再向东就是悬在海边的塔比斯山(Tabis Mount),在到塔比斯路途一半处就是赛里斯人。“赛里斯人居于海莫杜斯(Hemodos,一般认为是喜马拉雅)山那边,以商业而著名……身高超于常人,红发、碧眼,声音沙哑,无彼此相通的语言。”
老普林尼描述的赛里斯人形象和传统的汉人并不一样。梅拉和普林尼都已认识到,赛里斯毗邻东方的大洋,老普林尼或许还参考了奥古斯都时代的世界地图,指出赛里斯向东延伸到东方大洋。但老普林尼所说的东海岸,其实并非今天中国的东海岸,而指的是印度半岛东岸。3世纪初的罗马学者索林(Caius Julius Solin,活动时间约为公元2世纪至3世纪前后)著有《多国史》(Polyhistory),摘抄了老普林尼的《自然史》,但也提供了一些新信息。索林记载,商人在翻过了塔比斯山后,仍要经过一段沙漠才能到赛里斯。“在到达赛里斯国之前,到处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一般认为,索林的这段记载,可能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首次出现在古希腊罗马作家的作品中。
与老普林尼认为赛里斯人可能是塞种人的观点不同,托勒密指出塞种人在斯基泰人西边,赛里斯人在斯基泰人东部,而人类已知世界最东边为“秦奈”(Sīnae)。“赛里斯国西界为斯基泰,在伊马乌斯(Imaus)岭外。北部边界为无名地,与吐勒岛(Thoule)同维度。东界亦系无名地,沿一条子午线的方向延伸,该子午线两端的方位是180°和63°、180°和35°。其余是外恒河以南的印度的另一部分,沿同一条纬度线延伸到173°和35°之地,最后是秦奈,沿同一条纬度线延长至上文所指未知地之边缘。”托勒密这里所说的“赛里斯”,从地理方位上说,应该位于中国西北部。
与地理学家托勒密相比,包萨尼亚斯对赛里斯的地理位置的定位和种族特点的描述是模糊不清的:“赛里斯人以及所有那些居住在附近岛屿的人,如阿巴萨岛(Abasa)和萨凯亚岛(Sacaea)上的人,他们都属于埃塞俄比亚(Aethiopian)人种。也有一些人说他们不是埃塞俄比亚人种,而是斯基泰人与印度人的混血人种。”2世纪早期的希腊作家狄奥尼修斯(Dionysius Periegeta,约117—138)写道:
赛里斯国内的吐火罗人(Tokharoi)、富伊人和其他蒙昧民族,都不重视肥壮的牛羊,而只是梳理荒地之上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并用之去编织贵重衣物。这些衣服在颜色上类似草地上的花朵,其成品之精巧可以和蜘蛛的丝线相媲美。
保萨尼亚斯、狄奥尼修斯将赛里斯人(包括吐火罗人、富伊人等)和印度人、斯基泰人并列,显然不是中原王朝,可能是古代中国的新疆或者中亚丝绸之路上的某个民族。
1—2世纪的罗马史学家弗罗鲁斯(Lucius Annaeus Florus,74—130)也提到和斯基泰人毗邻的赛里斯:“斯基泰人和萨尔马提亚人(Sarmatians)向赛里斯派驻使节,寻求建立外交关系。”4世纪的罗马史学家阿米安努斯·马塞利努斯详细描绘了赛里斯的地貌特征:“Ultra haec utriusque Scythiae loca,contra orientalem plagam in orbis speciem consertae,celsorum aggerum summitates ambiunt Seras,ubertate regionum et amplitudine circumspectos,ab occidentali latere Scythis adnexos,a septentrione et orientali nivosae 1 solitudini cohaerentes:qua meridiem spectant ad usque Indiam porrectos et Gangen.”(在斯基泰两部落以东之地有国名赛里斯,为崇山峻岭所环绕,赛里斯人就生活在这块富裕的辽阔之地。赛里斯西与斯基泰人相邻,北部和东部是荒漠,为终年积雪所覆盖,向南则远至印度和恒河。)赛里斯四周为高山所环抱,北、东为积雪之荒漠,中间是富饶广阔之地,可能是中亚或西域地区的某个群山环绕的谷地。
在4—6世纪的罗马世界,对赛里斯的地理认知上仍存在很多误区。4世纪的罗马作家圣安布卢瓦(Saint-Ambroise,340—397)和5世纪的罗马建筑师帕拉狄乌斯(Palladius of Helenop,365—430),都把赛里斯作为印度的一个民族来看待,认为亚历山大曾远征到产丝之地赛里斯。6世纪的哥特史家约尔达纳斯(Jordanes,526—575)认为,“赛里斯人居住在里海海岸附近”。伊希多尔提到赛里斯疆域西至里海,东邻东大洋:“赛里斯原系东方一个城堡,赛里斯人由此而得名,其国名亦缘此而来。赛里斯国西起斯基泰洋和里海,东至东洋。”随着航海业的进展,6世纪的拜占庭史学家普罗科比(Procopius of Caesarea,490—562)的地理认识有所提高,把“赛里斯”排除出里海沿岸民族和印度诸民族的行列:“他们曾在印度诸邦以北的一个叫‘赛里斯’的地方生活很久,在此学到用何法能在罗马之地上产丝。”普罗科比已知赛里斯不属于印度,而是在印度以北,符合当时赛里斯的实际地理位置。
三、赛里斯人:产丝民族还是贩丝中间商?
赛里斯人到底是哪个国家或者民族呢?学者们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各种探讨。
第一种观点的持有者为数不少,认为“Sēres”就是“Chinese”(“中国人”)。在将“罗布古典丛书”的古典文献中的希腊文或者拉丁文译为英文时,米勒、拉克姆、罗尔夫等英译者常将“Sēres”直接翻译为“Chinese”。此外,列纳特·博格林(J.Lennart Berggren)和亚历山大·琼斯(Alexander Jones)在《托勒密的〈地理学〉:理论章节注译》(Ptolemy’s Geography:An Annotated Translation of the Theoretical Chapters)中称:“Sēres,‘丝绸民族’,指的是丝绸贸易线路上的中国人。”张星烺先生明确指出:“赛里斯人,即中国人。”姚宝猷也认为,赛里斯和秦奈都是西历纪元前后欧人对于吾国之称呼。《拉丁语汉语词典》也称Sēres为“住在亚洲东部的一个民族,往往指中国人”。类似这种观点的论著不在少数。
第二种观点认为赛里斯在中国的西北部或者北部。匈牙利中亚史专家雅诺什·哈尔马塔提出,无论是赛里斯还是秦奈,其实都是古希腊、中亚印欧语系东伊朗语和印度语支居民对古代中国西北部的称呼。19世纪的学者威廉·斯密斯(Willian Smith,1813—1893)提出,古希腊地理学家托勒密所提到的“赛里斯”,其地理位置在中国的西北部,和突厥、吐蕃等民族毗邻,“赛拉”城(Sēra)可能是长安城。玉尔的《东域纪程录丛》(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Beinga Collection of Medieval Notices of China)和威特基(Anne-Maria Wittke)等编的《古代世界历史地图集》(Historischer Atlasderantiken Welt),都认为赛里斯其实就是“北部中国”。
第三种观点认为赛里斯人是塞种人或者斯基泰人等印欧民族。2012年第三版权威工具书《牛津古典辞书》(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提出,Sēres是“丝绸民族”,常被称为亚洲众多远国居民的标签,实际上和中国的联系并不大,赛里斯人实际上是到达西方的古代丝路沿线的诸民族和人民,包括中国西藏高原居民和中亚绿洲地带的居民在内,并指出在希腊化时代印度也出产丝绸。《牛津拉丁语辞典》(Oxford Latin Dictionary)称,赛里斯人是斯基泰人、印度人、中国人,或者其周边的民族。老普林尼《自然史》中译者李铁匠提出赛里斯是塞种人的观点。李铁匠的依据主要是俄国学者认为赛里斯人是中亚地区的西徐亚人(即俄国学者所说的斯基泰人),因为在古代中亚地区,从蒙古大草原到今伊朗北部、南俄罗斯大草原,以及我国新疆大部分地区,都曾经是西徐亚部落活动的舞台。有鉴于此,他倾向于认为,赛里斯人可能是居住在古代中国新疆境内“从事商贸活动的西徐亚人的一支塞种人,真正的中国商人(汉人)可能只能把丝绸卖给西域的中介商人塞种居民,由他们再与伊朗人、印度人和斯里兰卡人交易。”
第四种观点认为赛里斯人是古代中国新疆或者塔里木盆地的民族,可能是乌孙人(Usuns),也可能是古代中国新疆的汉人、西域人或蒙古人。让–诺埃尔·罗伯特提出,赛里斯人很可能是亚洲山地居民。拉乌尔·麦克劳克林提出,罗马人当时根本不知道中国,贩丝的塔里木人就是丝绸的主要生产者,一直被当作赛里斯人。《剑桥伊朗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Iran)提出赛里斯就在塔里木盆地。中国学者刘迎胜认为,赛里斯就是东汉控制下的西域。东方学家腊逊(Christian Lassen,1800—1876)指出,公元前2世纪末(西汉时期)的赛里斯人,实际上是具有部分欧罗巴血统的西域民族乌孙人。塞缪尔·利伯曼(Samuel Lieberman)提出,老普林尼所描写的“红眼睛人”可能是新疆塞种人;金黄色头发、蓝眼睛的赛里斯人是汉人、西域土著人或蒙古人。《魏书·西域传》记载“于阗国”称:“自高昌以西诸国人等,深目高鼻,唯此一国,貌不甚胡,颇类华夏。”从中可得知,古代新疆人受过印欧民族的影响;勒内·格鲁塞(René Grousset,1885—1952)的《草原帝国》(L’Empiredes Steppes)曾提及有一支古印欧居民迁居塔里木盆地。由此不难看出,在新疆地区出现具有某些印欧民族特点的居民也是很正常的。
第五种观点认为赛里斯人是贩丝的中间民族。克劳斯·卡图恩(Klaus Karttunen)提出,赛里斯人极可能是丝路沿线的中间民族。G.F.赫德逊认为,赛里斯不仅指产丝民族,也包括贩丝的中间商。他提出,在古代地理知识匮乏的情况下,Sēres一词在用来指“丝绸民族”时,可以泛指贩丝的中间商,也包括产丝民族。赫尔曼在1938年提出,赛里斯可能指所有从事丝绸贸易的远东民族,而赛里斯首都赛拉位于甘肃凉州。让–诺埃尔·罗伯特认为,倘若赛里斯国非产丝国的话,它定是贩丝的中间国。如果赛里斯人是指贩丝者,就极有可能是西域或中亚的中间民族,这无疑是对赛里斯丝国想象的一个突破。
四、秦奈:古希腊罗马文献中和赛里斯并立的另一个产丝国
在“赛里斯”之外,“秦奈”(Thīna、Thīai、Sīnae)一词也在1世纪出现了。1世纪40—70年间,一位曾航行到红海、波斯湾和印度的希腊水手在《厄立特里亚海周航记》(The Periplus Maris Erythraei)中,提到从恒河向东航行到“科里赛”(Chryse),金洲之北有座大城叫“秦奈”,“其棉、丝及‘赛里克’(Sēlikon)等纺织品,由贸易商队通过陆路运输,经巴克特里亚运至巴利加萨(Barygaza),或通过恒河,走水路运达里姆利亚(Limuria)。”《厄立特里亚海周航记》明确指出:“要进入该国并非易事,亦鲜有人从那里来。”
托勒密的《地理学》可能参考了《厄立特里亚海周航记》,所载的“秦奈”(拉丁文“Sīnae”,希腊文“Σιναι”,在印度梵语中为“cīna”)指的是和一个“赛里斯”不同的国家:
他们称赛里斯国及其都城,皆在秦奈之北。赛里斯和秦奈之东为无名地,多湖泊沼泽。此地芦苇密而繁茂,人可踩其渡水。他们还云,有多条路由此经石塔(Lithinos Pyrgos)前至巴克特里亚,且一条到从此地经华氏城可通向印度。这些人还称,从秦奈首都往喀的加拉(Kattigara)之路,系西南方向。由此见之,它并非与赛拉城和喀的加拉在同一经度线上。正如马林努斯(Marinus)所云,位于更东之经线上。
托勒密笔下的赛里斯在印度以北,而秦奈在其南:“(秦奈)北部是前述赛里斯国的一部分,东部和南部是未知之地,西部是外恒河流域的印度”。这是罗马帝国时期东西方陆海交通线得到的不同结果。作为罗马古典时代最伟大的地理学家,托勒密确立了赛里斯和秦奈分居当时欧洲人所了解的远东世界东端之最北和最南的地理格局,是2世纪罗马帝国从陆路和海路向东方不断探索和发现的结果,代表了古希腊罗马人对远东地理认知的最高水平。
5世纪的拜占庭人马其安(Marcien d’Héraclée,活跃于公元4世纪至5世纪之间)的《外海航行记》(Périple de la mer extérieure)记载了去秦奈的路程:“外恒河两岸的印度,有城名科里赛,接着便是大海湾,外恒河两岸的印度和秦奈国领土之间的边界就位于此海湾的中间。然后就是秦奈,这是已知地与未知地的分界处。”6世纪的拜占庭传教士科斯麻斯(Cosmas Indicopleustes,?—550)曾远航到印度,其545年撰写的《基督教世界风土志》(Topographia Christiana)中将中国称为“秦奈策”或者“秦尼扎”(Tzinitza),又称“秦奈斯坦”(Tzinistan),认为中国在普罗塔巴那岛(Taprobane,锡兰)以东很远的地方:“产丝国在印度诸邦中为最远者。当进入印度洋时,其国在吾人之左手方面。”“印度哲人曰婆罗门者尝言,若自秦奈策国引一直线,经波斯而至罗马国境,则正平分世界为二云。其言或确也。”
科斯麻斯明确秦奈策为产丝国,是提出中国东界为大洋的第一人。据他记载,秦奈策国位于距印度最辽远之处,濒临大洋,那些从海上前往秦奈的西方人会发现它位于北方,距锡兰岛相当远。戈岱司提出,科斯麻斯描写的秦奈策国就是中国,Tzinitza或Tzinistan显然是梵文Cīnasthāna(震旦)的希腊文译法;秦奈相当于交州和中国南部,而秦奈首府就是洛阳。
五、从“树上的羊毛”到小动物“赛尔”:古希腊罗马人对产丝的认识过程
一般认为,地中海世界最早出现丝是在古埃及新王国第二十一王朝(公元前1085—公元前945)底比斯的出土墓葬中发现的。欧洲最早使用丝织品,多数学者倾向于认为是公元前430年到公元前400年间在雅典举行的陶器纪念仪式上。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History of Animals)记载了爱琴海科斯(Cos)岛居民饲养的一种大型蚕虫(bombyx),从幼虫变成蚕蛾需六个月。妇女们然后拆开蚕茧、纺丝,再将丝织成布。这是关于欧洲野蚕的最早记载,希腊罗马人称这种野蚕丝为“科斯岛之丝”。老普林尼也记载,地中海科斯岛之丝是一种被亚里士多德称作“蚕蛾”的昆虫吐的野丝。据斯塔提乌斯记载,这种野丝未经缥丝,是用梳子梳理出来的,然后织成布。
关于中国丝织品传入欧洲的时间,目前还缺乏公认的说法。《剑桥伊朗史》提出中国丝绸知识在公元前4世纪已传入欧洲。《牛津古典辞书》持相反观点,认为在公元前2世纪晚期中国丝绸进入中亚前,中国丝织品不可能出现在地中海世界。科斯岛之丝远不如赛里斯的丝的品质好,还很可能只是一个加工中心。著名罗马史学家米歇尔·格兰特(Michael Grant,1914—2004)在其代表作《罗马史》(TheHistory of Rome)中提出,来自中国的丝西销后,先在叙利亚纺染,再在科斯岛同亚麻在一起混纺,最后才流入罗马市场。
亚历山大东征推动了近东地区希腊化时代的出现,此后张骞也从东向西进行探索,分别从西段和东端加强了东西方世界间的联系。根据弗罗鲁斯的记载,在公元前53年的卡雷(Carrhae)之战中,罗马人首次目睹了帕提亚军队“金线刺绣的丝绸军旗”。此后,赛里斯丝绸传入罗马。据2—3世纪的罗马史学家狄奥·卡西乌斯(Dio Cassius,150—235)的记载,公元前46年,恺撒为使观众免遭暴晒,将丝绸幕帘置于剧院观众席之上。“这种织物是外邦人所用奢侈物,现已流入我国,以满足贵妇人们过分讲究的虚荣。”古希腊作家普鲁塔克(Plutarch,46—120)对丝绸既薄又密的特征称赞不已:“油很快流过,不会留在布料的上面,难道不是由于丝织物的精密而使得液体无法渗入?”罗马哲学家菲罗斯特拉图斯(Philostratus,170—245)称赞“赛里斯人的织物极其精细,相当透明”。随着赛里斯丝绸进口量的剧增,粗糙的科斯岛野丝被淘汰,最终在公元前20年前后彻底消失。
赛里斯丝绸的流入,改变了罗马人的服饰习惯。有的丝绸衣服透明性感,正如塞涅卡所指出的:“在那儿我看到了丝绸做的服装——如果那能称为服装的话,它们根本不能用来遮体,也不能带来端庄。因此,当一个女人穿着它时,她几乎不能问心无愧地发誓说她不是全裸的。”据1世纪末罗马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55—120)的记载,为了遏制奢侈行为,元老院在公元14年通过决议,禁止用黄金制造食具、男子穿东方的丝织衣服。但是这一反奢侈法令在实践中作用不大。罗马元首卡里古拉(Caligula,12—42)带头违犯禁令,他甚至穿丝织女袍。索林批评道:“追求奢侈的欲望首先是女性,现在甚至包括男性都使用之。”3世纪神学家西普里安(Cypian,200—258)反对基督徒穿丝绸衣服:“你虽穿了一身外国丝绸做的衣服,但你是透裸的……若不敬崇基督,你还是丑陋的。”加工染色后的彩色丝绸,价格昂贵。公元302年,罗马颁布“物价敕令”,对包括丝织品在内的商品发布限价令,但此举遭强烈反对,不了了之。
古希腊人对赛里斯布或赛里斯织物不了解,充满了很多离奇的荒诞想象。亚历山大麾下的将军、古希腊作家尼亚库斯(Nearchus,生活于公元前3世纪)提到,赛里斯人用从某种树皮里纺出来的拜苏斯(Byssus)制作丝织品“赛里卡”(Sērica),一些树上甚至开着羊绒花。“精美衣服是用羊绒织成的,马其顿人用其来制作褥垫,填充马鞍。”
古罗马作家对丝如何生产并不了解,想象为来自树上的“羊毛”,就像棉花一样。奥古斯都时代的诗人维吉尔在《农事诗》(Georgics)中写道:“赛里斯人从树叶上梳下纤细的羊毛”。1世纪中晚期的罗马诗人斯塔提乌斯也在《诗草集》(Silvae)构建了贪婪的赛里斯人形象:“赛里斯人非常贪婪,把圣树上的枝叶完全采摘掉。”(Querimur iam Seras avaros angustum spoliare nemus.)塞涅卡在《忒埃西提斯》(Thyestes)中写到赛里斯树上的蚕丝:“女奴们,你们给我把紫红色的外袍和/镶金丝的衣服脱下,还有推罗人的紫红衣服/遥远的赛里斯人从树枝梢头采集的丝线。”老普林尼在《自然史》的提法与此有所差异:“我们遇到的第一个民族是赛里斯人,他们以出产羊毛而著称。这种羊毛产于树上,取之,将其浸于水,而后梳成白色绒毛,然后再由妇女们完成纺线和织布两道工序。”老普林尼的认识是错误的,显然是把棉花误作生丝了。4世纪的圣安布卢瓦兹和5世纪的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365—440)等人的记载,基本和老普林尼、斯特拉波等人的描述大同小异。
包萨尼亚斯对赛里斯饲养小动物“赛尔”有关键记载,明确指出“ἔστινἐντῇγῇζωύφιόνσφισιν,ὃνσῆρακαλοῦσινἝλληνες,ὑπὸδὲαὐτῶνΣηρῶνἄλλοπούτικαὶοὐσὴρὀνομάζεται.”(“在赛里斯国内有一小动物,希腊人称为‘赛尔’,而赛里斯人则以别名称之”)。
艾里斯(Elis)之地物产丰富,尤其适合生长优质亚麻。如今,大麻和亚麻这两种普通的和优质的物种,均已经适应此处土地了。赛里斯人制衣所用之丝,并非取自树皮,而是别有来源。在赛里斯国内有一小动物,希腊人称为“赛尔”(Sēr),赛里斯人则以别名称之。该物体型比金甲虫大两倍,类织网之蜘蛛。蜘蛛有八足,赛尔亦有八足。它们生活在赛里斯人建造的冬夏适宜的笼子中。(赛尔)所吐之物像细丝,环足缠绕。赛里斯人用粟养之四年。据我们所知,至第五年,它们不再生长。他们改用绿芦苇养之,这是赛尔最喜之食。不久,它们死去,爆开,体内大部分为丝线。
包萨尼亚斯的这段描述是西方第一次准确知道中国人养蚕缫丝的方式,但由于其著作在当时的欧洲并未广泛传播,因而知道的人并不多。
至4世纪,阿米安努斯·马塞利努斯仍不知道赛里斯蚕丝的秘密,留下“赛里斯人经常向这些树上洒水,以产出像绒毛一样的东西”的描写。但5世纪的伊希多尔的记载就已经比较准确了,指出一种特殊的“小虫子”:“有一些小虫子,以其丝缠树。在希腊文中,这些虫子又被称作‘蚕蛾’。”此后,普罗科比记载了拜占庭查士丁尼皇帝于552年从印度僧侣手杖中获得赛里斯蚕种一事。“僧人们向他解释说,丝是由某种小虫所造,大自然赋予它们这种本领,并使其工作不息。”“僧人们再次返回赛里斯,然后将一批蚕卵悄悄带回拜占庭。他们按照上面所说之法,将带回的蚕卵成功地孵化成幼虫,并用桑叶喂之。从此以后,罗马世界也可以产丝了。”至此,蚕丝的秘密被欧洲人掌握,最终揭开了赛里斯之丝的神秘面纱,完成了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对赛里斯之丝认知的漫长过程。
六、结 语
在1世纪初的罗马帝国,欧洲人对远东的地理认识是有限的,从未超出塔里木盆地西部边缘的费尔纳干(Fergana)。从2世纪起,随着航海技术的进步和丝绸之路的发展而有了新的进展。在古希腊罗马作家的笔下,“赛里斯”在不同时代所指的区域是不一样的,并不能与“中国”画等号,经历了从最早的希罗多德传说中的“北风以外的民族”,到中国新疆塔里木盆地或者中亚进而到北部中国乃至中国的变迁过程。“赛里斯”之名并非源自作为蚕的“赛尔”,而极有可能是从一个国名或者一个城堡名得名而来。我们在阅读古希腊罗马作品的时候,要注意赛里斯含义的历史性和时代性。随着赛里斯丝绸的西销,丝织品在罗马受到了追捧,受到富人和上层阶层的青睐,消费量猛增。古希腊罗马作家对赛里斯和赛里斯人进行了栩栩如生的描写,甚至夸大其词。尽管相距遥远,中国还是在古希腊罗马的文学世界中具有独特的形象。这些古典作家由于认识水平的限制和经历的不足,在作品中对遥远的赛里斯的描述带有很多的夸张和想象色彩。古希腊罗马作品中关于赛里斯的地理位置语焉不详,对赛里斯人的寿命和民族特点的描述也和实际有很大的出入。
与此同时,中国古代史书对“大秦”的记载和对罗马人的想象,也与古希腊罗马人对赛里斯及赛里斯人的描写如出一辙。实际上,在中国人眼中的“大秦”,仅仅是罗马帝国的东方世界,主要是叙利亚、埃及和小亚细亚等地,尤其是指叙利亚,而非整个罗马帝国或罗马帝国的心脏意大利地区。古希腊罗马作家作品构想的赛里斯的形象,亦真亦幻,有真实成分也不乏虚构因素。在古希腊罗马作家的眼中,赛里斯人是一个擅长经商的商业民族,这体现了古代西方对赛里斯的商业想象,成为古希腊罗马世界对东方神奇国度赛里斯的特殊记忆。他们对赛里斯形象的塑造和构建,充满了想象成分。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喜欢把对方想象成一个理想中的国度。为了有助于为居间贸易的商人们在商贸往来中建立一种融洽的互信关系,东西方的古典作家倾向于在作品中传达一种乐观主义精神。而这种亦真亦幻的“赛里斯”形象,大大丰富了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内涵,成为东西方文明交往的一段奇特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