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小就听说过《少年维特的烦恼》这部作品的大名和梗概,但爱上他人的妻子而后自杀这个情节实在无法在我幼时那颗简单的童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许多年后,当我阖上这本书之时,我只觉得这部作品真的太伟大了(只是主观感慨,不代表对文学价值的客观评价)。我读的译者将维特解读成一个无力改变现状的青年资产阶级——这种阶级叙事或许有一定的解释力,但这种解释很狭隘,尽管任何文学作品都有时代性,但经典又往往具有超越时空的性质。而且“年轻的、无力的资产阶级”这个形容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它会将读者引导至一种对维特的批判态度,这也和重视物质追求忽视精神世界的长久倾向有关。
维特身上具备的与其说是年轻的资产阶级气质,不如说艺术气质。他具有热情和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一种艺术家的迷狂。这种艺术气质当然不是错的,只是有时注定要与现实相冲突。
我或许能够理解一点维特,因为我过去也有和维特相似的地方。
2.我很抗拒读《飘》,因为它太长了,它的字数与价值并不匹配,但出于“集邮”的目的,我还是读了这本作品。
听说《飘》的喜爱者,尤其是Scarlett的粉丝经常瞧不起《简爱》这本书,乃至简爱和作者夏洛蒂这两个人,今天我出于好奇还问了一个人对《飘》和《简爱》的看法,得到的回答是“喜欢《飘》和《呼啸山庄》,觉得《简爱》俗、幼稚。”
偏好是一个主观的东西,但价值不是。
《飘》才是那本很俗的书。
这个笔记系列目前提到了很多本书:《了不起的盖茨比》《呼啸山庄》《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金阁寺》《月亮与六便士》《罪与罚》《局外人》《远大前程》《红与黑》《包法利夫人》以及上面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这些作品主题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相当程度地展现并挖掘了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可是我在《飘》中完全找不到这种痕迹,这本书中的角色都很浅薄,其中并没有什么对精神上、人性上的探索,换言之,并不深刻。它只是世俗的展现,而非精神的延伸。即便是平凡人,即便是不具有任何代表性的个体,了不起的作家也能将这些角色的内心剖析并延展开来,形成一个一个小宇宙,拓宽着我们的视野。(对于远比Scarlett等人卑微的俗人,想想《我弥留之际》是如何展现的。)
就像狄尔泰说的那样:
艺术向我们阐明了一切倏忽即逝的事物的象征意义。因此,谁继续以这种阐释来引导我们,谁就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现实生活的抄袭者教给我们的无非是一个聪明人和好的观察者没有他们也能知道的东西,他们并不见得比那些用艺术语言重复陈词滥调的理想主义者更好。只有当人们在无聊之极寻求暂时的精神刺激时,这两种人才派得上用场。我们期待着一种其力量和影响力有助于开阔视野的审美效果。艺术家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自由地放开双手来发挥自己的天才。
很多人都喜欢Scarlett,喜欢她的美丽、喜欢她对故土的责任、喜欢她的独立,喜欢那句“With the spirit of her people who would not know defeat, even when it stared them in the face, she raised her chin.” 当然,他们也很喜欢她的心机。
我不否定她是这样子的人,这个形象或许生动,但并不深刻(不是命题意义的深刻,而是对个体精神世界探索的深刻。)
《简爱》的批评者(甚至这些批评者经常是女性)说,这本书太假,一个平凡的姑娘凭什么得到全方位优于她的霸总的爱情。由此,对简爱的批评也延伸到作者夏洛蒂身上,说《简爱》是其貌不扬的她的一本YY之作。
我讶异于竟然真的有人认为简爱全方位劣于罗切斯特(而且这种优于应该主要指钱,毕竟罗切斯特也不帅)。很吊诡的是,她们提倡男女平等却又不相信女性内在的精神力量,认为没有美貌的女性不可能仅凭自己的内在获得不廉价的爱情。如果只关注故事,不关注如何写故事的话,是看不到简爱那喷薄而出的精神魅力的,更见不到一个全然不具备外貌优势的女性角色是如何熠熠生辉的。此外,《飘》的第一句话是SCARLETT O’HARA was not beautiful, but men seldom realized it when caught by her charm as the Tarleton twins are. 《飘》的女主和简爱都不漂亮,但简爱却具备蓬勃的精神力量。我好奇一个不漂亮的人是怎么能在短时间凭借性魅力让男性抛弃原有喜欢的对象并转而迷上她……就当成互联网不存在的年代人们没见过太多美女吧。(至于思想内核上,《飘》比《简爱》晚了近100年却在女性主义的描写上落后于《简爱》,就更不必提了。)
《飘》的批判者说,简爱的道德远比Scarlett要高贵,但这并不是评判作品的标准。论《飘》中的善人,无疑是Melanie,我很喜欢这种恬淡的女性。恰巧,《简爱》中也有这样一个死去的善人——海伦。然而,你能想象一个魅力丝毫不亚于Melanie的角色,一个不凭借“无限度包容并维护精神出轨的丈夫和好朋友”这种极端方式来确证温柔的角色,一个精神内核的被展现程度要比Melanie更丰富的孩子,从正式出场到死亡,夏洛蒂对她的描写仅仅占了三十八章中的四章吗?(更何况《简爱》的字数比《飘》少了不少。)
至于作者夏洛蒂本人,虽然她不好看,但据毛姆所言,她在年轻时就有男性主动登门提亲了,而那个年代的女性一般要主动给男方“彩礼”才能获得结婚机会。更何况,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中不也写过漂亮但庸俗的女主妈妈么?
批评者还说《傲慢与偏见》是简单的言情,他看不到奥斯汀如何能将琐碎的、烂俗的家长里短描绘得如此生动,以及这种生动背后的了不起的才华。《傲慢与偏见》并不具备贝多芬式的深邃,但在材料的组织上却和贝多芬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想想贝多芬是如何赋予“欢乐颂”这个最简单的旋律以交响曲中最崇高的意义的)。
“史诗”是一个被过度滥用的词汇,fate具备史诗感、泽野弘之的音乐具备史诗感……史诗绝不是这些描述者们想传达的“宏大”的代名词。史诗首先是诗,它不仅限于描写特殊世界,它将描写推广到全民族见识的整体,如果将各个民族的史诗整合在一起,那便是一部世界史。史诗主人公的个例与时代是高度融合的,个体的行动以时代为基础并为读者提供掌握时代的充分线索,史诗中关键的是人物的自然特征(诸如勇敢)而非伦理特征(诸如忠贞)。史诗描写客观事实却不止于客观事实,同时还揭示客观事实背后的必然含义,就像康德说的那样“在一切美的艺术中,诗艺保持着至高无上的等级。它扩展内心是通过它把想象力置于自由中,并在一个概念的限制之内……把自己通过审美提升到理念。”
《飘》描写了南北战争时代的爱情,但将小人物置于宏大背景本身并不赋予这部作品以史诗感。暂且忽略老生常谈的它对美国南方的描写有多不真实,它对战争的描写也停留在了史料的嵌入而并不具备史诗的个例和时代的完满交融。Scarlett的小女人心思贯穿始终也使得这部作品与史诗相距甚远。我理解我们对宏大的偏好,但背景宏大本身并不赋予一部作品以更高价值(同理,描写了人类、物理定律和宇宙的《三体》也并不因此而比《红楼梦》等作品更伟大)。南北战争或许宏大,但《飘》既不宏大也不深邃,更何况Scarlett的成长和蜕变也是在南北战争之后,战争时的她在各方面都仅仅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
《飘》的批评者经常说这本书三观太歪,是否种族主义、三观是否正确我丝毫不感兴趣,它只是不够好,仅此而已。